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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儿女花.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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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1506KB,311页)。

     好儿女花是作家虹影写的长篇自传小说,主要讲述了作家的家庭背景的复杂,在因为人性的复杂,导致家庭关系复杂,产生过很多的矛盾冲突,母亲去世后开始揭开家族的历史。

    好儿女花内容提要

    《好儿女花》是虹影成名作《饥饿的女儿》的姊妹篇。母亲过世,她返回重庆家乡,在奔丧的三天,逐步揭开了家族阴暗的历史。她曾在十八岁生日当天知晓了自己的私生女身世,之后她浪迹四方,于国际文坛声名鹊起。婚姻遭变,这些都一一夹叙在她奔丧的线索里,母亲的生平,兄弟姐妹扭结不清的人性表现,以及那谜一般的不堪回首的过去,将生活混乱沉重的大幕一点点拉开。虹影写的是底层社会的一个家庭,这个家庭既普通但有特殊,家庭关系特殊,兄弟父母之间都很特殊。在歌颂亲情的大背景下写出了另一方面很复杂的东西,不是没有亲情,而是亲情也包含很多矛盾冲突,这些冲突与人性的弱点是相关的,不因赞美家庭而掩盖这种危机。虹影很真实地讲出了家庭关系里的真实性和复杂性,没有掩盖真实的人性,深入家族细微的关系中,看到最基本的社会层面显现出人性的冲突。这是一部现实主义的经典作品。

    好儿女花作者信息

    虹影,英籍华人作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等。其长篇小说被译成30多种文字在英国、美国、德国、法国等国出版。《饥饿的女儿》曾获台湾《联合报》读书人最佳书奖,《好儿女花》,获亚洲周刊2009年十大小说。虹影曾获纽约《特尔菲卡》杂志“中国最优秀短篇小说奖”、意大利“罗马文学奖”,2009年被重庆市民选为重庆城市形象推广大使。

    好儿女花作品评价

    《好儿女花》的名字很奇怪,直到小说的最后一章,才借王嬢嬢说出原因:“这花很贱,容易长。它也是凤仙,很多人叫指甲花。宋朝有个皇帝老儿,皇后名凤,宫中忌讳,看花像母亲膝下儿女,就叫它好儿女花。”这一句话里,有《好儿女花》的全部秘密。小桃红、指甲花、凤仙花、好儿女花,它的贱,它的生命力,它的高贵,它的平常,它的复杂,以及它像是儿女绕母亲膝下,殷殷相望,不离不弃。

    好儿女花截图

    好儿女花

    虹影 著

    浙版数媒

    好儿女花 虹影 著

    浙江出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2016

    非经书面授权,不得在任何地区以任何方式反编译、翻印、仿制或节录本书文字或图表。

    DNA-BN:

    最后修订:2016年3月24日

    制作:木子

    出版:浙江出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浙江 杭州 体育场路347号

    互联网出版许可证:新出网证(浙)字10号

    电子邮箱:cb@bookdna.cn

    网 址:www.bookdna.cn

    BookDNA是浙江出版联合集团旗下电子书出版机构,为作者提供电子书出版服务。

    如您发现本书内容错讹,敬请指正,以便新版修订。

    Zhejiang Publishing United Group Digital Media CO.,LTD,2016

    No.347 Tiyuchang Road, Hangzhou 310006 P.R.C.

    cb@bookdna.cn

    www.bookdna.cn纸质版编目数据

    四川文艺出版社 2016.3

    ISBN:9787541141676主要人物表

    父亲:生于浙江,长江上一名水手。因眼病长年在家。

    母亲:生于忠县乡下,船厂苦力。第一个丈夫是袍哥头子;第二个

    丈夫长江上的水手。

    大姐:母亲与袍哥头子的女儿,在家排行第一,下乡当过知青,后

    回城。

    大姐夫:大姐的第三任丈夫,工人。

    二姐:母亲与长江水手的女儿,在家里排行第二,小学教师。

    二姐夫:二姐的丈夫,工人。

    三哥:母亲与长江水手的儿子,在家排行第三,下乡当过知青,后

    回城,水手。

    三嫂:三哥的妻子,工人。

    四姐:母亲与长江水手的女儿,在家排行第四,下乡当过知青,工

    人。现在住在伦敦,侍者,小唐的情人。

    五哥:母亲与长江水手的儿子,在家排行第五,工人。

    五嫂:五哥的妻子,家庭妇女。六妹:母亲的私生女,在家排行第六,十八岁离家出走,后成为作

    家。与一个教授结婚,后离婚,搬回北京。

    小米:大姐的二女儿 理发师。

    小唐:大学教授,四姐的情人。

    岳芸:母亲在船厂的室友,船厂“文革”时造反派的小头目。

    翦伯伯:船厂水手,在“文革”中与母亲成为好朋友。

    马孃孃:邻居,小店老板。

    莫孃孃:母亲的好朋友,农村妇女。

    王桂香孃孃:母亲在船厂的好朋友,和她抬同一根杠子。

    春姐:母亲在船厂的好朋友,现为生意人。

    守礼:母亲的干儿子。

    大肚猫:邻居,葬礼服务者。

    王眼镜:邻居,从前的街道委员会领导,在“文革”时成为母亲的敌

    人。记着我的是比亚;

    生我的是西艾纳,毁我的是玛雷玛,——但丁《神曲》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

    ——徐再思《水仙子·夜雨》说明

    意大利的夏天早晚皆凉,窗外山顶覆盖着闪亮的白雪,远处海平线

    清晰可见,好些叫不出名字的鸟在天上飞来飞去。我的女儿不时跑到书

    房来看我,每次带来几页她画的画,说是送给我的礼物。

    她画的全是女人,有时是她自己,一个小女孩,披着长发戴着野

    花;有时是我,穿着有褶的长裙,手里有支笔;有时是小姨,住在一个

    高高的城堡里;有时是外婆,戴了顶黑帽子,我看不到她的眼睛。女儿

    不止一次问我,外婆死了,对吧?

    我点点头。

    她是去天堂吗?我们坐飞机经过的高高的天上?

    我说,是的,孩子。

    天真无邪的孩子,是这个世界的一块净土。我们这些大人因为生活

    的沉重和可怕,畏惧犹豫到无法朝前迈步,这时我们看到孩子,才有了

    力量,继续朝前走。

    以前,我的母亲,恐怕也是如此。她因为我们这些儿女,才朝前

    走,直到生命结束。

    从《饥饿的女儿》到《好儿女花》,我主要写了母亲的一生,她对

    亲人是爱和给予,对世界呢,是宽容和原谅。这也是她留给我的最大一

    笔财富。

    这更是《好儿女花》的内核。这次校对清样,我只是做了字句的调

    整,把文字原有的音韵和节奏显现出来,好比女儿画画时,色彩和线条

    都是天然的样子。

    最后要谢谢所有看过这本书的读者,我曾在网上读到你们长短不一的各种感想和评论,加起来有好十几万字。没有比这个更让一个作家感

    到欣慰的。谢谢你们的文字。

    于意大利Force写在前面

    这本书是关于我自己的记忆,是关于我母亲的故事,那些长年堆积

    在我心里的黑暗和爱。

    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看见了母亲身上的印记,我自己身上的印

    记,你也可以认为是悲剧的源头。

    整个童年,我几乎都在和阁楼倾斜的屋顶上污渍形成的图案对话,倾听堂屋那些黑暗中的蝙蝠拍打墙瓦的声响,我找不到未来的出路,看

    不见光,好像有人把上阁楼的梯子移走,我下不了地,悬在半空,除了

    担心,就是害怕,我长久地迷失自己。

    母亲是盐,当母亲不在这个世界上后,我感受到这点。母亲说,父

    亲死后,她经常在江边看到父亲驾驶着船,有时是父亲追船,船在前

    面,父亲在水面上跑。她叫他,他从未回过头来。

    现在想母亲的话时,我才发现自己也跑在水面上,想追随父母的身

    影。我没有想到,也未敢想,有一天我会再写一本关于母亲和自己的

    书,但我知道,只有写完这书,才不再迷失自己,并找到答案,即使部

    分答案也好。

    罗厄尔说,当我离开你,世界的心跳停了。为什么我非得离开你,在夜的利刃上劈伤自己?

    不,上帝,人怎么做才能获得赎罪呢?层层淤泥里的小桃红

    沈睿

    1991年冬春之交虹影离开中国去英国,到位于西单十字路口西北的

    白庙胡同我们家与我们告别。那个中午,丈夫不在家,我接待虹影,听

    她谈即将的旅行,未来,包括在英国的男朋友。她显得疲惫,但还是惊

    人的漂亮——虹影是长得漂亮的女人,但那天,她有种疲惫得让人动心

    的柔弱,办护照签证等的手续如此之烦琐,她在出生的城市和北京来回

    跑,现在一切办妥,就要走了。

    那天大风,北京冬春的大风总是刮得呼呼呼地响,大风敲着窗子的

    玻璃,风高天蓝,我们那时住在一个大四合院的中院里的两间东房,院

    中大槐树参天,树枝的影子在窗子上剧烈地摇动,让我觉得外面的世界

    十分严酷。我一生都讨厌风,刮风,因为风让我觉得世界险恶,那天就

    是这样的大风,虽然天蓝空高。

    虹影坐在沙发上,那是我们认识后第一次单独有机会聊天,虹影来

    过多次,但都是来跟我那时的丈夫谈诗歌,他们是诗人,我是一个家庭

    主妇,我基本不参与。可那天丈夫不在家,我们有机会单独聊一聊。不

    知为什么,虹影的柔弱感动了我,这个比我年轻的女孩那刻显得那么柔

    弱,让我有一种把她拥抱在怀里的冲动。她对未来的描绘,听起来并不

    像一个要走向幸福的女孩子,而是破釜沉舟的女勇士。我不知道她的身

    世,不知道她的打算,不知道她的反叛,甚至也不知道她的才华,她毕

    竟才二十八岁,我比她大四五岁,她的一切还没开始,而我那时已经是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的母亲了,我是一个传统的女性,不懂得反叛,我一

    辈子也没有反叛过,因为没想象过反叛。面对这即将跨海过千山万水去异国的女孩子,我的感觉是她豁出去了,她自己也说:“反正是豁出去

    了。”这句话让我惊异,这不是要与男友生活在一起的女孩子说的话。

    我们谈了有一个多钟头,我送她走,从家一直送到电报大楼,两个

    其实是陌生的女性,通过一个多钟头的谈话,在那一刻我们都觉得依依

    不舍,没有外部理由的依依不舍,而是此情此景和一种突然的理解,而

    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大风让我们觉得未来并不是那么确定。我拥抱了

    她,她个子娇小,我把她搂在怀里,在电报大楼前的大树下,她穿着短

    大衣,裙子,显得很冷,她也拥抱我,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她的头发

    有一片金色,闪闪发光,白皙的皮肤,没有化妆的面容,大眼睛眯成了

    缝,因为大风里的阳光非常强烈。我们紧紧地拥抱,是对彼此的祝福。

    虹影穿过马路,坐车走了,我反身往家的方向走,内心里全是伤

    感,莫名其妙的伤感。那个时代,那个时刻,那是二十五年前,出国是

    多么让人羡慕的事情,好像是走向天堂,虹影没有理由不充满信心,我

    没有理由觉得她是义无反顾,可是我就是这样觉得的。回到家,丈夫已

    经回来了,我向他汇报这件事,他似乎也没有多说什么。

    我再见到虹影是1992年底,不过一年多的工夫,她和男友已结婚,我的丈夫已经在他们的帮助下去了英国,她跟她丈夫回到北京度假。我

    们突然有了交接,当然不是很多,见了两三次面,谈论了很多,谈她对

    一些人的认识,我们同仇敌忾般地谈论某个我们都熟悉的人,因为有共

    识。虹影表达了很多不解,对这个人,我却完全理解,因为我太知道这

    个人。我们一起在我家做饭,吃饭,我们包北京饺子,做四川饭,在我

    的冬天的厨房里,烧大炉子的煤,屋里暖堂堂。我们一起在他们借住的

    朋友宿舍里庆祝1993年新年的到来,就着简易桌子喝酒。虹影快言快

    语,单纯,爽快,有股江湖义气的侠女之气,没有上次见的柔弱了,我

    发现了虹影性格的另一面。她送我她的第一本诗集,我不记得诗集的名字了,但记得诗集里面

    的照片。我的好朋友诗人莫非到我家来,谈论这本诗集,他也收到了赠

    送的诗集,他对那些照片震惊不已,非常不解,我也不解,我不明白虹

    影为什么把这些照片放在这本薄薄的诗集前。我从来没有问过她,当时

    没问,后来也没问,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在《好儿女花》里我找到了

    对这些照片的解释,原来如此。

    那时虹影还没有出版她的任何小说。不久虹影就开始出版她的小

    说,而我离开中国去美国留学,沉在学习里,我跟过去的世界失去联

    系。虹影的书《饥饿的女儿》1997年出英文版。1999年秋我在比较文学

    系讲授“中美女性自传比较”一课,给我的课选书,中国女性自传部分我

    选了五本,包括虹影的新书。记得那年英国某汉学家与我讨论1997年在

    西方出版的两本中国女性自传,一本是杨瑞的书Spider Eaters,一本是

    虹影的Daughter of the River,她说,她更喜欢杨瑞的书,因为没有那么

    多对肮脏的底层描述。我说,我更喜欢虹影的书,因为写出了红色中国

    无产阶级的真生活,而且是从一个被欺辱的女孩子的角度写的。杨瑞的

    父母是红色中国的外交官,他们的苦难怎么能跟虹影的苦难比?《大河

    的女儿》(《饥饿的女儿》英文版书名)的故事让我的学生很震惊,其

    实我也震惊,我才知道虹影的身世,我才知道这个有才华的女孩子怎样

    从淤泥里爬起来,站起来,站得更高:勇敢地面对这淤泥的世界,并写

    出来给世界,做这淤泥的见证人,没有自艾自怜,只有勇敢,甚至是粗

    粝的勇敢。

    我主动给虹影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我在教她的书。虹影回了一封没

    有称谓的短信,也许她是太忙,也许她对我的八九年不联系后的突然的

    来信有些不知所措,也许她觉得我们之间距离遥远。虹影已经成知名作

    家,面对没有称谓的信,我就没回信,没再联系。直到上个月,虹影突然看到我十年前写的《走向女权主义》一文,在微信上通过朋友找到了我。她说,“从这文章我重新认识了你”,并要

    我为她的书《好儿女花》写序。我被她全然的信任打动了。

    我家中有这本书,我从书架上取下来,给虹影看封面,我的这本书

    是朋友送的,我把书从中国带到美国来,是为了在飞机上看——我喜欢

    在飞机上看小说。记得当时看这本书,因为是写虹影母亲的葬礼,我没

    有过多的感触,那时我的母亲还健在,书没看完我就到家了,书也就放

    下了。虹影现在要我写序,我必须重读这本书,于是我躺在床上,把书

    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要过她的修订本,我又再读了一遍。读的时候,我

    多次把书放下,泣不成声,因为现在我也失去了母亲,理解书中虹影丧

    母的无助与痛苦。

    重读这本书,我坦白地承认,我很震惊。在这本书里,她把她离开

    中国到英国后和再次回中国的感情故事全盘地托出来,全然地给世界

    看,她到英国后婚姻的伤痛,她的言辞无法表达的绝望,她对爱的渴望

    ——对母亲的爱和对男人的爱的渴望,虹影毫无保留。这是虹影给世界

    的自白,独语自白,坦率地谈出一切,好像谁在命令她交出她的所有秘

    密,她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在世界面前暴露一切。

    世界怎样倾听?2009年书刚出版时网络上有各种抓人眼球的评论,那些评论显示出这个世界倾听的角度,比如什么二女侍一夫之类的,甚

    至记者的访谈,我都觉得问题问得极为低级。我也看了学者的讨论,有

    各种角度,最好的一次讨论是荒林教授主持的。张红萍教授在讨论时评

    论说:“写女性时是现实的、赤裸裸的。对于女人的情爱,虹影是有感

    触的,也是在批判的,因为她看到了女人的一生。女人的一生是什么,围绕着男人?男人只要变心,女人就要伤心,就要自杀。这实际上是一

    种误区。虹影实际上也在批判这一点。作者选择的男性是多种多样的、底层的,对于男性的批判,本书是非常有力量的。”我觉得张红萍教授

    看到了这部作品的深度。虹影在这部作品里毫不留情批判了自觉与不自

    觉地建立起来的传统中国文化的性别概念:女性必须贞洁,男女是生命

    唯一值得的关系,家中兄弟姐妹侄女孩子男女关系都以男人为中心,这

    个淤泥的世界,男人中心的世界,让人厌恶又让人摆脱不掉,让人同情

    也让人绝望。

    在这肮脏的淤泥里,大家在淤泥里搅拌着,爱与恨,情与仇,钱与

    性,死亡与生命的挣扎。虹影用同情与批判的眼睛观察生命的原生态,其实这个原生态绝不是重庆南岸的底层社会的原生态,而是人类生存的

    原生态,无论你是什么社会阶级,你生存的原生态都是基本的这几点:

    金钱,情与欲,爱与恨——感情、欲望、金钱,这是生命的推动力。虹

    影通过对一个特殊的家庭,一个让读者有点眼花缭乱来自三个父亲的六

    个成年孩子之家,写出来的是人类生存的故事,揭示的是人的欲望、爱

    情、梦想、金钱、死亡的复杂纠缠。

    虹影观察这个淤泥世界的眼光包涵着无法言说的同情,手足般的理

    解,一种对人和世界复杂性有透彻觉悟的清醒的距离。因为沧桑而觉悟

    ——她走过了一段爱得义无反顾却彻底失败的婚姻。虹影1991年的冬春

    与我在电报大楼前告别走向英国的时候,一定是抱着走向“天堂”不归路

    的决心的——那天堂是我们在被隔绝多年的中国里想象的一切都美好的

    西方。虹影那时对丈夫的爱真诚而充满幻想,但丈夫却并不是那个虹影

    想象的爱人,而是一个比她年长二十岁的复杂的男人——这个男人不是

    一般意义上的“坏人”,他根本不是坏人,而是一个给了虹影环境并帮助

    她改变命运的谦谦儒雅的君子。他给了虹影一个安静的空间,他也帮助

    虹影在写作上成功,因为他懂她的才华。但是在西方受过教育的中国男

    人许多并没有走出男权文化的淤泥,而人的性欲望又是如此多重与复杂,与文化和社会密切相连却又不那么简单。你很难说书中的小唐是衣

    冠禽兽,因为小唐的性欲望性幻想不符合学者的形象,或不符合一夫一

    妻制的理想,因为欲望与幻想本身就是多重的,很难用道德的尺度衡

    量。虹影为了自己心目中的爱情,用让自己爱人高兴的性行为取悦他,但本质执着而浪漫的她,本质上有强烈的传统道德观的虹影,却不能在

    内心里彻底找到平衡,她,无论怎样反叛,说到底,还是一个传统的女

    性,相信爱情与婚姻,可是这场婚姻中的复杂的性伤害了她。当“小姐

    姐”也介入这场婚姻的时候,内心里执拗地相信爱情与婚姻的虹影,一

    方面是忍辱负重;一方面是爱情与婚姻理想的彻底崩溃。

    虹影回到了北京,阔别了近十年的北京,买了房子,重新开始生

    活。这撕心裂肺的经历,让她对人性有了更深的理解,对小姐姐,以及

    书中的每个人都有了更深的同情和理解,但并不乏冷视的距离。书中小

    姐姐以及其他姐妹对小唐的捉弄,更像是荒诞的具有喜剧色彩的恶作

    剧,不是真正的报复,她们对男权具化的个人有仇恨,她们对男权毫无

    意识,她们身陷淤泥,不能自拔,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们只是在搅和淤

    泥,这淤泥把他们全都溅了一身、一生、一世。

    “六号院”以及所处的贫民窟的环境,在虹影的笔下到处都是黑乎乎

    的危房,歪斜破烂,要倒塌或已经半塌,不远处既看得见长江,也看得

    到江边上的垃圾山。书中描述:“腐烂的烂菜叶烂菜帮,加上狗屎猫

    屎,各色塑料袋,碎玻璃、灰土旧衣物,臭气熏天。”在这个贫民窟背

    景的淤泥里,虹影怀着丧母后的无助,对母亲无法再表达爱的痛苦,试

    图发掘母亲的历史,希望找到自己和母亲的精神联系。书中描写母亲

    对“我”的爱,比如母亲把“我”发表文章的消息和剪报都存起来,母亲

    对“我”的理解而对“我”的婚姻不加询问等爱的细节,以及“我”对母亲的

    爱——给母亲买房子,回来庆祝母亲的生日等,书中描述一对深爱的母女,但却被不善表达而隔绝。虹影试图塑造一个完美的母亲,但是这完

    美的母亲形象终于没有竖立起来。相反,虹影描绘了一个坚韧、无私、宽宏大量的女人,但也是一个叛逆的、与男人有多种关系的女人,晚年

    是一个孤苦伶仃的被欺负的女人。

    虹影在书中对母亲的描写是多重的,虹影的感情在爱中痛苦着,她

    爱母亲,她想象着一个爱她的理想的母亲,她试图描述母爱,可是母爱

    显得那么笨拙。母亲以自己的方式爱她,她知道这点,她想把这母爱描

    述出来,但却怎么也无法精确地表达出来。隔在这母女之间的距离,其

    实比作者试图在书中说出来的还要宽阔得多,但作者力图缩短这个距

    离,书中描写的复杂的母女感情,多次写到母亲拉着她的小手,牵着她

    的手,走在磕磕碰碰的路上。虹影试图把母女的爱写出来,但是母女之

    间的隔膜,母女之间距离的宽阔却在不经意的地方显露出来,这个宽

    阔,就是母亲晚年靠捡垃圾为生这样让作者愤怒而绝望的她并不知道的

    故事的宽度。虹影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心怀恶意的王眼镜对“我”直

    说,“我”才逐渐调查出母亲晚年的生活的真实状态,进而明白母亲的苦

    难从没有完结。

    苦难的母亲形象在现当代中国文学中是一个类型,多得不可胜数,虹影的“苦难的母亲”在这个类型里的新维度是这个母亲在性关系上的离

    经叛道以及母亲感情的丰富。虽说在现实里,特别是在底层社会,母亲

    的性经历也许算不上过于离经叛道,根本的原因是中国的正统意识形态

    比如贞节之类其实是中国传统中产阶级(乡村地主小自耕农民)的意

    识形态,与城市底层社会,特别是20世纪战乱和农村经济破产造成的城

    市底层性意识形态有相当的距离。母亲十七岁从家出走,一直在底层生

    存,就是嫁给黑帮头子,生活可能优渥,但精神世界仍是底层。底层社

    会一方面野蛮原始,但也心胸宽阔,讲理容人。母亲感情丰富,她不仅是个母亲,也是个历经磨难和感情丰富的女人,在这点上,虹影写出了

    只有女儿才能写出的一个母亲——一个作为女人的母亲,这个母亲有多

    个情人或与男人有暧昧关系,也曾经为了拯救自己的男性朋友而“献

    身”,母亲对他人的苦难和人情的复杂表现出独特的理解,比如五嫂跟

    别人跑了,再回来,母亲对女人艰难的路比别人都包容,母亲不加以道

    德判断,也不用那些正统的道德判断,那些判断她的人其实并不比她高

    尚到哪里,比如她的儿女们,她的邻居们。

    母亲的磊落、承担、宽广,对苦难的承受与自立的个性,在这些品

    质上,通过层层发现的母亲,虹影最终跟母亲建立了精神的联系,她似

    乎找到了自己反叛的根源,自己起伏不平的男女关系的根源,好像轮

    回,甚至自己软弱的根源,因为自己跟母亲一样爱过,容忍过。她和母

    亲都是在男女关系上走过不同一般的路的人,她们都强烈地爱过,她们

    也都磊落与宽广;她们对苦难都有敢做敢当的承担和对人世复杂的宽容

    与理解,虹影容忍小姐姐与小唐的关系,这种容忍不是一般的容忍。虹

    影不愿看到小唐被惩罚,因为她理解人的欲望的复杂,并对小唐有感遇

    之心。母亲和虹影都乐于助人却被世界曲解或误解,她们在精神上达到

    的是那些对她们加以判断的人不能达到的高度。

    写母亲,虹影也是写自己,从母亲的身上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她跟

    母亲的联系是“小桃红”这个名字所象征的精神——虹影和母亲都是小桃

    红:“小桃红,人的鲜血染红,凶运吉运,得看人心眼儿多诚。”如外婆

    骂的:“你这小桃红背弃我,你对不住妈妈我呀,我当初啷个生了你这

    害人精无孝女?”虹影和母亲都是被骂成“害人精无孝女”的女儿,母亲

    被外婆骂,虹影在内心里也觉得自己是一个这样的女儿,书中的“我”不

    停地责备自己,好像自己是一切厄运的源头,而实际上她们又都是最善良与最孝顺的女儿。她们背弃了正统的道德规范,但又被这个规范压得

    喘不过气;母亲内心敏感,细腻,外表温柔沉静,虹影何尝不是如此?

    母亲泼辣野性,好像是一头不肯被驯服的烈马,虹影何尝不是如此?母

    亲最后与外婆和解,虹影通过这本书与母亲和解,并在精神上成为一

    体。

    层层男权世界里的逃不出的女性,是层层淤泥里的小桃红,这既是

    母亲的象征,也是虹影的自我精神画像。她们都出在淤泥里,在男人中

    心的世界里艰难幸存,但她们都美丽、脆弱、善良、顽强。

    这也是那个在1991年的冬春之交北京的大风中阳光下头发一片金色

    的向我挥手告别的虹影。终于把内心的黑暗和爱大声说了出来

    费勇

    我特别注意虹影的小说,大约是在2000年,那时她因为小说《K

    ——英国情人》而陷入一场官司。那场官司好像和凌叔华有关,而我当

    时正在写一篇论文,讨论凌叔华的《绣枕》和严歌苓的《红罗裙》。我

    顺便读了《K——英国情人》,也读了她先前的《饥饿的女儿》,感觉

    十分震撼。《绣枕》和《红罗裙》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相隔了差不多

    六十年,中国女性在欲望表达的方式上有一种潜在的轨迹耐人寻味,虽

    然凌叔华的女主人公是在军阀时代禁闭在幽暗的宅子里,严歌苓的女主

    人公在20世纪80年代走到了时尚的美国,却都同样困在了某个狭窄的界

    域,只能依靠衣饰来曲折表达隐秘的欲望。

    虹影的《饥饿的女儿》让我想起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另一条传统,就

    是庐隐《海滨故人》到丁玲《沙菲女士的日记》的传统,这个传统就是

    女性以“自传”的方式率真地表达自己的欲望。然而,这个传统也无法说

    明虹影小说的意义。女性欲望在庐隐、丁玲那里,虽然率真,但还是被

    包装成了一种比较情调式的东西,转化成了某种流荡的情绪。而在虹影

    的笔下,再也没有扭捏、含蓄,而是直接、自然,是人性深渊里的一股

    瀑布,奔流不息。从庐隐《海滨故人》、凌叔华《绣枕》,到丁玲《沙

    菲女士的日记》,再到虹影《饥饿的女儿》,可以清晰地读到关于女性

    欲望叙述的中国谱系。

    当然,虹影小说的价值,不只是比丁玲们更直接而已,更在于她的

    视角不是停留在自己情绪的表达,而是涌动着身份迷失的焦虑。虹影小

    说里对于女性欲望的表达,读者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情色的挑逗,在于虹影的欲望,不是一种简单的身心悸动,而是她作为一个现实中的私生

    女,一直萦绕不去的身份迷失的焦虑。有人指出“私生女”是虹影作品中

    一个重要的情结,虹影是这样回应的:

    我想这可以用来解释所有我的作品,因为这就是我到这个世界上来

    的使命,我被命运指定成为这么一个人,或者是成为这样一种类型的作

    家,或者是成为这样一个类型的女子。我走过的路,其实都是跟我母亲

    最后决定要把我生下来,我的成长背景连在一起,由此可以解释我所有

    的行为、言谈、包括写作,甚至我要找什么样的男人跟这个身份相关,我要走什么样的路,我要写什么样的书,包括女性主义的“上海三部

    曲”那样的书,也像《好儿女花》《饥饿的女儿》这样跟自身相关的

    书,都跟“私生女”这个身份相关。

    所以,虹影从早期写诗,到20世纪90年代定居英国后,陆续爆发出

    《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等小说,一直到最近的《奥当女孩》等一

    系列“童书”,在我看来,显现的都是一个失去了现实身份的女性孜孜不

    倦地寻找自我的旅程,这个旅程从早期的诗的迷茫、到小说的狂暴、再

    到童话般的沉静。恰恰是一段精神觉醒的旅程。所以,在虹影小说里,欲望只是一个表面的东西,藏在深处的是她对于自我身份的焦虑。在中

    国文学史上,还找不出像《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那样的如此深入

    如此痛楚地追寻女性自我的小说。

    我之所以用了“震撼”形容我当初读《饥饿的女儿》的感受,是因为

    虹影的小说不仅写了女性的自我追寻,还把角度聚焦在“母亲”身上。虹

    影说她写《好儿女花》是因为自己做了母亲,是写给女儿看的。虹影后

    来对记者谈道:

    “没有女儿之前,我的生活目的,如同博尔赫斯《失明》里谈到的

    一样:我总是感觉到自己的命运首先就是文学。他还说,将会有许多不好的事情和一些好的事情发生在身上。所有这一切都将变成文字,特别

    是那些坏事,因为幸福是不需要转变的,幸福就是其最终目的。一个把

    文学当作生命的作家,恐怕皆是如此。可是我有了女儿,一切都改变

    了。尘埃落地,菩萨低眉含笑。我首先是一个母亲,然后才是一个作

    家。一个母亲,她可以承受的东西是无限的,远远超过一个失败者,就

    像我的母亲生前一样。”

    虹影的小说指涉到母亲、自己、女儿,透过女性宿命的社会角色,虹影创造了汉语写作里母亲叙述的另一种范式。冰心的慈母形象,一直

    深入人心,成为一种文学套话。而一些男性作家笔下受难的母亲,则是

    另一种文学套话。张爱玲可能是汉语写作里第一个触及母女之间隐秘情

    感的作家,但写得十分隐晦。虹影则把张爱玲隐隐触及的议题写得淋漓

    尽致,惊世骇俗,彻底颠覆了关于母亲叙述的既定话语,呈现了一个人

    性深渊里的母亲。这个母亲形象,不论是流言蜚语里的坏女人,不论是

    有很多情人,不论是坚强地生下婚姻外的孩子,还是晚年的捡垃圾等细

    节,都震撼我们的心灵,是中国文学史上从未有过的一个母亲形象:受

    难,爱,以及尘世的残酷、情欲与道德的波澜,都在这个形象里清晰地

    折射。

    虹影把母亲的历史置于大时代里,既是个人的史诗,也是时代的史

    诗。1949年前后到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历史,在一对母女的个人历史里

    充分展开,再一次显现了文学的记忆力量。她把这个时代个人的饥饿感

    上升为时代的饥饿感,确实抓住了这个时代的核心精神。

    《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之后,虹影开始了另一个童书系列,第一部是《奥当女孩》。这个系列表面看是写给孩子看的童话,但在我

    看来,都是成人作品,是虹影关于母亲故事的继续。《奥当女孩》的主

    角变成了一个男孩子,叫桑桑,地点还是在重庆。桑桑在一个废弃的兵营遇到了一个女孩子。关于水手的爱。故事充满灵异的气息,悲伤但是

    优美。当一切的苦难经过时间的洗礼,当一切的欲望经过时间的磨炼,倾诉、呼喊都变得没有什么意义,剩下的是平静,是对于不可知的敬

    畏。人世间的一切都曾经经历,一切都在消逝,唯一抱持的,是对于爱

    对于美的永不疲倦的期待。

    读完《奥当女孩》,我的感受是:虹影终于把她内心的黑暗和爱都

    说了出来。当然,永远不可能都说出来。永远在等待着某种光亮,划过

    我们幽暗的内心。第一章

    1

    谁见过流泪的曼陀罗?没见过没关系,只要见过我。母亲说我前世

    在爪哇国逛荡时学会了梵语,母亲说我也正也邪,是良药也是毒剂。母

    亲还对我说过,六妹你这辈子既来到我身边,就不必浑身长着那野蛮国

    度犀利的尖刺,面对令你恐惧的世界,若一旦失去我,就索性怀携利刃

    吧。

    温柔而暴烈,是女子远行之必要。

    我偏爱曼陀罗,更酷爱猩红色。窗外花神经过,他头上的曼陀罗花

    瓣纷纷坠落。我脑门心滚烫,这时母亲的声音响起,可我听不清她在说

    什么。

    她站在一个院子门口向我招手。

    我走过去,她牵着我的手去吊唁同街的祖婆。祖婆的尸体盖了一层

    白布停在一个木板上,就在门前,周围挂了好些挽幛,像床单一样,围

    了好些人。有个黑衣女人分开人群,对着停着的尸体扑通跪下,大哭起

    来。她全身都因悲伤而抖动,边哭边伸出手去揭开白布,摸着祖婆的脸

    和头发,声音嘶哑,一唱三咏:

    “祖婆婆,你好好走西南,不要劳心劳肠,谅我过错我道个不是。

    小辈子我一日省一寸布,够祖婆婆整年薄衫薄裤,小辈子我一餐省三碗

    饭,造祖婆婆下一生福。”

    周围的人无不动容,祖婆的亲人尤其感动,两家为芝麻小事结怨,好些年不往来,黑衣女人胸襟大,有伟丈夫气概,倒来追念。

    母亲一直脸阴沉着。回家路上母亲才说:“那女人的手摸了煤油,摸了祖婆的脸,祖婆下辈子无法投胎成人,只能待在阴间。”

    我听了吓坏了。

    那时,我快满四岁了,也许过了四岁。早就忘了,但在这个下午清

    晰地想起,尤其是那蒙着白布的尸体,宛如重见,肯定是一个不好的征

    兆,虽然我的额头突然奇烫,可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想到这是母亲向我

    传递的信息。

    2

    在重庆长江南岸半山腰的一个房间里,母亲躺在床上,呼吸困难,说不出话来。她被死神追赶,正在去地府的途中。五嫂第一个发现母亲

    不对劲,敲了好几次门,也没应,本以为母亲还在睡觉。过了一些时

    候,五嫂又叫母亲,还是不应,进屋一看,母亲脸色铁青,嘴唇发紫。

    五嫂知道母亲快不行了,急忙打电话叫我的姐姐哥哥回家。母亲不转眼

    地看着墙上的钟:时针指到3,分针指到12。时间似乎永远停在这一

    刻:

    2006年10月25日,星期三。

    3

    我在北京的家里,坐在电脑前写作,电话响了,是小姐姐的声

    音:“六妹哪,妈妈出事了!”

    我倒吸口凉气,天哪,难怪我的额头奇烫,还听到母亲的声音。小

    姐姐在母亲的卧室,还有二姐三哥。他们让我和躺在床上的母亲说话,母亲说不出话来,不过眼睛动了动。他们不敢送医院,也不敢叫医生来抢救,因为母亲听到“医生”两字,头直摇,不同意。

    我想哭,鼻子酸酸的。

    我放下电话,瞄了一眼手表,下午四点一刻。

    抓了几件衣服,塞进背包,往机场赶。

    安检后,找到登机口。旅客开始登机。我掏出手机,给小姐姐打过

    去。她正和二姐一人拉着母亲的一只手,母亲的眼睛费力地睁着,像是

    在找什么东西,茫然无助,嘴唇发青,胸口的气直往下坠。母亲双手掐

    着二姐和小姐姐的手,竭力在挣扎,异常难受。她们顾不上痛,直叫妈

    妈,二姐一只手给母亲喂水,母亲摇头。

    “六妹,妈在等你呀,你到哪里了?买到机票了吧?!”小姐姐在电

    话那端焦急地叫道。

    我让她把电话放在母亲的耳旁,我说:“妈妈,我正在上飞机,你

    等着我。”电话那边夹有小姐姐的哭泣声,小姐姐的声音:“妈,你听到

    了,你不要走,坚持呀。”

    我大叫了起来:“妈妈,千万等着我!就等我两个半小时,我就到

    了你身边!”

    空中小姐在看着我,周边的旅客在看着我。我全然不顾,继续

    说,“妈妈呀,你一定要等着我!”机舱很空,飞机开始滑动,空中小姐

    要我就空位坐下,系好安全带。我一边做,一边叫,“妈妈等着我,一

    定要等着我呀!”飞机腾空而起,向一千英尺的高度爬去,穿越云层,我双眼湿透,感觉母亲顺着机舱过道向我一步步走来。

    我赶快用力地擦眼睛:母亲走近了,停在我身边,用从未有过的眼

    神看着我,伸出手来,摸了摸我湿湿的脸。我伸出手想抱住她,她也想

    抱住我,可是在我与她拥抱之际,突然有一股力量把我们分开,她痛苦地往后退,渐渐退出我的视线。

    “妈妈呀,你不要走!”我大叫,“我不要你走!”

    “女士,请安静。”空姐冷冷地说。她一手端托盘,一手用夹子,依

    座位顺序发给乘客热毛巾。

    晚上十点半了,飞机到达重庆江北机场。

    从江北机场到南岸七公里半路程,路灯昏暗,高速公路上车辆非常

    少,偶尔,山峦映入江水,灯光也多起来,闪闪烁烁。

    出租车驶过长江大桥,插入南滨路,没一会儿就看见老家旁的重庆

    卷烟厂。朝前开了不到十分钟,我就叫停车。下车后,我摸黑在陡峭的

    坡上小心地走。

    这一带全是贫民窟,没有路灯,虽不是一片漆黑,却只能瞧个糊里

    糊涂。溪沟里流着脏水,烂房拆了差不多,碎瓦垃圾堆成小山丘,臭气

    熏天,盖住原来的石块砌的小路,杂草飞长,老鼠贼着眼窜来窜去,不

    时弄出动静。

    得用手捂着鼻子,才能忍受那臭气。我好不容易爬上来,面前又是

    一大坡石阶。喘着气爬上去,绕过黑乎乎的小破屋,我看见六号院子院

    门外白炽灯泡高照,搭了篷,脱口大叫:“天哪,我晚也!”

    我飞快地朝院子大门走去。院内空坝里十来人坐着,一口灵柩已在

    白花之中,母亲的大黑白照片镶上镜框,绕上黑纱,挂在墙上,正注视

    着我。

    我呆住了。

    院门两侧猛然闪出两个黑衣人,各拿一大串鞭炮,噼噼啪啪炸响,纸花四溅,震耳欲聋。4

    三哥厉声说,“还不快些给妈跪下。”

    我赶紧跪下,后面有人递我一束香。“叩头呀,快叩!”

    我连连叩头,身后是大姐的声音:“啷个香举在左手,换右手!”

    烧完了,我又要了六炷香,分成两束,我轻轻地对母亲说,这束香

    为谁而烧,这第二束香又为谁烧,那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

    “哎呀,烧这些多?”身后有个粗嗓门疑惑地说。我回转了身,家里

    五服内亲戚差不多都来了,甚至八辈子够不着边的人也来了,他们坐在

    桌前嗑瓜子喝茶。我认不出谁是谁,但张张脸熟。

    临时成立的治丧小组,由专门办丧事的大肚猫、三哥五哥组成。姐

    姐们担心嫂子们多言,表示不参加这小组,听从家里男子汉们的吩咐。

    三哥说大肚猫是一条龙服务,搭灵棚、租花圈,请乐队请歌星、送

    葬开路。三哥说,母亲还没落气时,住在中学街的大肚猫闻讯而来,二

    姐和小姐姐握着母亲的手,呼吸困难。大肚猫坚持要把母亲移到外屋,放在一张竹板上,他担心母亲会死在卧室床上,若那样,对后人不利。

    这个忌讳,绝对不能打破。

    母亲被抬到了竹板上,大肚猫要换寿衣寿鞋,还要二姐给母亲用清

    水擦身。

    这么一折腾,母亲不难为大家,一口气上不来,干脆遂了大肚猫的

    愿。

    大肚猫和手下两个伙计帮着三哥布置灵棚设牌位,在牌位前放倒头

    饭,用一个装着小米饭的土碗,上面插一双竹筷。吩咐三哥每天早中晚

    饭前三次到土地庙送浆水。那浆水用生水、面粉、小米混合而成。在弹

    子石江边就有一个土地庙。本来浆水、扎纸车纸马费时,但是大肚猫有现成的,就省事了,他还备有黑面烙制打狗饼、打狗棒。母亲行西天路

    途遥远,必有恶狗拦路,一旦遇恶狗,用棍子打,同时扔出打狗饼喂

    狗,可以脱身。

    大肚猫要三哥站在板凳上,手举扁担,面朝西高呼:“妈妈,上西

    方大路朝佛!”连喊四次。五哥烧纸车纸马,送母亲归西。

    最后大肚猫才让三哥五哥在冰棺里铺香表垫褥,让二姐小姐姐们用

    棉絮蘸酒为母亲擦脸净面,之后入棺。在母亲身旁放香表、草木灰和母

    亲生前供拜的观音瓷像,盖棺后铺上黄丝绒布,摆上花。

    大肚猫看上去五十开外,头顶露白,脖颈略有些细长,肚子超大,虽是眯稀眼,不过五官倒也配得恰如其分,显得忠厚。他看到我,体贴

    地说:“是六妹吧,要不要看你妈妈?”

    我点头。

    大肚猫走到灵柩前,先移去花束,再撩去黄丝绒布。我在他身后,心跳急速。他揭开冰棺的盖,我看到母亲:她的脸紧绷,嘴唇也一样,不过样子安详。母亲瘦了几轮,脸小小的,戴着黑帽,像个道姑,身子

    也异常瘦小,胳膊和腿全是骨头,感觉整个身体缩短。脚上一双黑布白

    边鞋,却是38码。她的手布满了老年斑,手指多节和青筋突出。我去拉

    她的手,大肚猫比我快,把我的手抓住。“六妹,不要。”

    我甩掉他的手,一把握住母亲格外冰冷的手。“妈,妈妈,你怎么

    就走了?不等我。我在机场要你等我,可是你没有。妈妈,我来迟了,晚了,我好恨自己呀!”我忍住直往外奔涌的泪水,声音呜咽地说:“妈

    妈呀,我叫不应你了,妈妈呀,我从此就是一个没娘的人,妈妈说过,没娘的人,是天底下最最可怜的人!现在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了,妈妈

    呀,你为什么要离开我!”眼前金花直冒,站不住,我什么也看不见,浑身发软,往下滑去。三哥赶快把我扶住。

    5

    坐下后,我发现姐姐哥哥的脸色和气多了,五哥端了一杯茶水给

    我。

    二姐告诉我,母亲听到我的声音,落下最后一口气,闭上了眼

    睛。“你一说上了飞机,她的手就不再狠狠地掐着我。”

    算来,我晚了整整两个半小时,没能给母亲送终。妈妈,这是我的

    错。你早就告诫我:“亲人离别时,千万不要哭,否则,死时就不能再

    见。”每每与你离别,我都未忍住,也从未信你的话。

    如今你的话果然灵验。

    这阵子家里人围着桌子在说母亲傍晚离去的情景,母亲死得不痛

    苦,她眼睛闭得严,嘴也合得上,脸也未变形,手脚都不软,是好兆

    头,对后人好;说母亲对儿子亲,两个儿子都到跟前了,有儿子送终,是好福气;说母亲啥话也不愿留下,连一个手势也没暗示,就是对生前

    的一切满意,没遗憾;说母亲尽给后人留想头,不让后人累;有的老年

    人,落下个半身不遂、植物人或癌症什么怪疾的,折磨后人三五年甚至

    十余载的,淘尽后人所有的家当,耗掉后人的精力,还天天怨声连天。

    母亲不这样,乖巧地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潇洒地走了。

    他们的说话声没完没了,像一群苍蝇在耳旁嗡嗡叫。

    “二姐讲得没错,六妹一说来,感觉妈胸口的气就朝下落。”小姐姐

    声音有点嘶哑,“妈该望着她来,可啷个不再跟阎王爷争时间?有点搞

    不清楚。还有一件事,也怪糟糟的。”“啥子事?”大姐好奇地问。

    小姐姐说:“妈自己早几年就选好遗像的底片,放成二十寸大,加

    黑框。好像嫌我们这些儿女做不好这种事。是啊,我们做事,哪有半分

    能干劲赶得上妈呢。可是,她做啥子要准备自己的后事?”

    “妈妈从来都爱美,她自个儿选照片,自个儿满意。”我想也未想就

    说。

    母亲的遗像,齐耳短发,一件最普通的灰色外套,里面一件白衬

    衣,纽扣系得规规矩矩。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眉眼秀丽,嘴角微露笑

    意,眼睛亮堂,整个人平和,却有一种不认命的执拗,甚至带点反抗的

    意味。

    算起来,那是她在船厂做抬工和烧锅炉的时候。

    “才不是呢。哼,刚才你们说六妹说要来,妈就安静了。这里就有

    问题。说白了,六妹你听着,不要不高兴,妈根本不想你送终。”大姐

    毫不客气地看着我,以一副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因为你根本就不属于

    这个家里的人。”

    “妈妈不会嫌弃我,我当然是这家里人。”

    我虽是这么回答大姐,在心里却觉得委屈。母亲为何不等我,让我

    与她告别才离去?被大姐击中要害,我灰心丧气。在飞机里见到母亲,是由于我太焦急想见她,心神集中,像道光,神速抵达重庆。那时母亲

    在去黄泉路上,上帝怜悯我,让我最后一次看到母亲。

    棺材里母亲的模样,反复出现在我眼前。不错,她是安详的,但她

    骨瘦如柴,一口假牙,配得有些不整齐,使嘴唇合得不够紧。整张脸安

    详得过分,安详得无条件,让人忐忑不安。先前我只是注意到她死的样

    子,并未多想。她躺在那冰棺里,可怜巴巴的样子,我脑子里转来转去,怎么抹也抹不掉,总停在这问题上面:

    母亲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母亲为何要事先准备好遗像,她带着底片去相馆的路上,是什么样

    的心境?她死前经过了什么事?

    我这么想时,心里就难过。

    那个长得慈眉善眼的大肚猫,他该让我看到活灵活现的母亲。他急

    什么?人死是有个时辰的,一生都艰难地挨过来,千急万急,就差那么

    一两个小时吗?母亲不要死,不能死。我在世上本孤单,母亲死了,我

    在世上就更孤单!我在世上本无依靠,母亲死了,我在世上就更无依

    靠!是呀,母亲死了,没有了她,天地粉碎,我还能幸免?

    大姐隔着桌子坐在对面,她伸过手来,拉拉我的胳膊:“六妹,你

    莫自以为是。我在他们眼里都不属于这个家,你我和他们不是同一个父

    亲。你看我住得最近,他们也不及时通知我。我赶到时妈刚落气,大肚

    猫正在放‘开头炮’,向周遭报丧。这是个阴谋!”她哭了起来,转过身

    去,对着棺材,“妈妈呀,你都看见了,他们欺负你最喜欢的大姑娘。

    哪是一家子人啊!只有我最爱妈,可是妈就是看不到了。”

    “大姐,你说清楚。我是先找你找不到。”小姐姐还想说什么,被二

    姐用眼神止住。

    “当面是神,背面是鬼。”大姐拿出手绢抹眼泪。

    我突然想到母亲的鞋子来,便对二姐说:“妈妈的鞋子该是37码,我刚才看到她穿了一双38码——”

    二姐打断我的话:“你认为我们给她穿大鞋了,是不是?穿小鞋是

    错,穿大鞋是大错。告诉你,六妹儿,不懂就不要装懂。不要怪我们当

    姐姐的。过世的人,就该穿大鞋,否则到阴间,迈不开步脱不开

    身。”她眼里对我充满不屑:“你以为你是一个作家,大作家,啥都懂,告诉你,单凭这点不懂,你还得跟姐姐多缴点人生学费。”

    这种时候,我能争辩什么?不能。小时是,长大成人了依然是,尤

    其是在母亲的棺材边上,不想有一丝儿姐妹不和之气。二姐的话,我只

    当没听见。第二章

    1

    这六号院子空坝,算是老院子的一部分。以前的六号院子,也只剩

    有这个空坝、一截院墙和大门,其他全坍塌成废墟,在十三年前修成一

    幢六层高的小白楼房。六号院子、七号院子、八号院子,当然包括一些

    零星搭建的平房,是野猫溪副巷上最主要的房子。这幢楼房在整个贫民

    区歪斜破烂尚存的黑乎乎的吊脚楼、泥砖和木房中间,非常醒目。

    那时父亲尚在。修建小白楼房时,原住户都各自想办法搬离。父母

    说人老了,去新地方两眼一抹黑,不好。他们不肯离开老地方,就租了

    七号院子一间房。

    楼建好后,为尽孝心,我给他们买了五层楼临江的两室一厅,带厨

    房和卫生间。内销房,价格比外销房便宜好多倍。但是原住户凭可怜的

    工资大都无钱买房,只有彻底搬走,只有程光头和妓女张妈的儿子两户

    搬了回来,前者是几个儿女把积蓄拿出来,凑齐钱,后者是儿子借了银

    行贷款。其他住户都是新面孔。不过十三年住下来,陌生邻居也皆成了

    老熟人。母亲的丧事,他们倒是很给面子,凑个份子,人前人后递个

    水,移个凳子。

    看见幺舅坐在一张桌子前,我朝他走过去。

    我握着幺舅的手,问好。几年没见,他头发几乎全白。他接到电

    话,就带着三个孩子过江来。说是就这么一个亲姐姐,他的一家子得给

    她守灵。他明显哭过,眼睛还红肿着,神情很哀伤。我说,“幺舅,你

    是我们的长辈,丧事办得有不对的地方,请千万指点!”他说,“三娃子很能干,灵堂设得不错。”

    这下我才仔细打量:紧靠老院子残墙,扎了四米多长的花牌,深绿

    色底,配有黄色花朵图案,挂着驾鹤西去的横幛,花牌正前方放灵柩,后方正中央墙上是母亲遗像,扎了黑纱,周围放黄白鲜花。花牌上挂挽

    联挽幛,楼房墙上也挂着挽联挽幛,花圈则放在院子大门内两侧。

    灵柩周遭扎着白绸带白花,有好些新鲜马蹄莲满天星衬托的花篮、成打白玫瑰混合百合和白菊,插在盛水的塑料底座里,以保新鲜。

    我附和幺舅说:“妈妈生前最爱鲜花,三哥倒是细心。”

    “他呀肯舍得这钱?是我打电话从城中心花店订来,要了一个快

    递。”小姐姐不屑地说。她给我们三人倒了茶水,在桌子另一侧坐下。

    这时三嫂走过来,她拉幺舅到另一桌上去打麻将,那儿三缺一。

    我想问幺舅,母亲怎么会自己事先准备遗像?

    母亲与幺舅最亲,但深知这个小弟弟的性格,一向老实,又怕事,即使有什么,也不会告诉他。我便止住了嘴。母亲躺在装有冰的棺材

    里,而不是坐在这桌子边,听我或别人说话,她活着时,常常会插几句

    言,会让我笑起来甚至捧腹大笑。母亲是懂得幽默的人,她知道如何说

    话,少一个音,间隔一个字,提高或降低一个调,效果完全不同,从这

    一点讲,母亲是个语言艺术家,而且有表演天才,模仿力强,绘声绘

    色。可是母亲死了,她不能呼吸,不能听见我说话,也不能跟我说话,她再也不能拉着我的手。我朝她笑,她再也看不见了,她就像一个狠心

    人,一眨眼工夫,就躲起来,躲到我怎么够也够不着的地方,我怎么想

    她,她都不会出现。我摸着自己的手,还留有一股她手上的凉气。我必

    须接受母亲死了这现实。

    但是不能。母亲怎么可以抛下我,独自走了?在那种年代,连口水

    都会把人淹死的时期,她居然敢把我这个私生子生下来,敢把我养大,独自忍受屈辱和各种可怕的压力不吭声,这样的母亲,不会不跟她的这

    个孩子告别就走的。

    母亲当然不会离开我。

    我像一个生有双脑袋的怪物,一个脑袋承认母亲死,一个脑袋拒绝

    承认。两个脑袋互相打架,分不清输赢。

    母亲蹲在地上给我洗衣的形象,从记忆深处透出,逐渐清晰。那时

    我还没上小学,是一个大年三十晚上,吃过团圆饭,母亲得当夜回白沙

    沱造船厂,运输队大年初一加班。我非要跟着母亲去,母亲不同意,我

    抱住她的腿不放。母亲只得点头同意。没有船,我们只得走山路。突然

    下起雨来,雷声阵阵。

    我紧紧抓着母亲的手,怕滑下山崖去。母亲走到半路,开始埋怨

    我,说根本不想带上我,我却非要跟着,不听话,给她添事,真是麻

    烦!我一生气,甩开母亲的手,走出不到五步就滑倒了,一身都是泥。

    母亲来拉我,我不理会,自己站起来往前走,马上又跌倒了。

    母亲一把抓住我,叹了一口气说,“这辈子莫非妈妈当真欠你?你

    生生成了我的小冤家!”

    那是我第一次与母亲那么近。母亲带着我风里雨里不知走了多久,最后精疲力竭地站在山岰上,终于看到船厂熹微的亮光。工人的集体宿

    舍在半山腰上,一共六幢,50年代的红砖简易楼房,三四层高。我们走

    进第三幢,楼梯上全是灰,墙灰剥落,露出涂了一层覆盖一层斑驳不均

    的油漆,新标语遮住旧标语,门窗破破烂烂。在二层靠左端里的一个房

    间,母亲拿出钥匙,开了暗锁。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靠右墙有两张单

    人木床,挂着发黄的粗布蚊帐,左墙只有一张单人床,搁着旧木箱,边

    上还有一个小桌子,铺了塑料布,搁了些杯子筷子之类的东西,依墙有

    一根铁丝,挂了几根毛巾和洗的衣服。母亲的床靠窗,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我睁开眼到处看,想把母亲离家在外睡觉的地方记在心里。母亲倒

    了暖水瓶的水,把我周身上下擦干净,换上她的一件干净衣服,把我塞

    进被窝里,顺手关掉头顶扎眼的日光灯。她把我的脏毛衣裤子袜子放在

    盆子里,蹲在地上洗起来,窗外路灯余光打在她脸上,母亲看上去很

    美,很温柔。

    我马上就睡着了。

    睡得很香。爬起来一看,母亲没在床上,我找遍船厂,也没她的影

    子。我大哭着叫妈妈,醒来,发现是一个梦。可是母亲不在房间里,月

    亮透过乌云堆,孱弱地从窗外照耀下来,这小房间变得阴惨惨,更加冷

    飕飕。我躺在母亲的床上,害怕极了,关严蚊帐,不敢拉亮灯,也不敢

    叫。旁边的单人床,罩着蚊帐,却始终没动静。没一会儿,母亲提着两

    瓶开水进来,她走过来,掀开蚊帐看看我,用手把我脸上的泪痕擦掉。

    我马上放心地闭上眼睛继续睡。

    那是母亲吗?母亲一向对我蛮横、出奇冷淡,似乎她脸上总挂着一

    串冰柱子,与我隔阂,是前世后生都不可改变的,像一个后妈,不像别

    人的母亲那么宠爱孩子,呵护有加,表示亲热。

    面对母亲的关爱温柔,我反倒不习惯了,认为自己在梦里。

    果然母亲第二天早上对我冷冰冰,她把已干的衣服放在我面前,埋

    怨地说,“要不是昨夜妈把衣服拿到锅炉房烘干,哪有你穿的,真是净

    给妈添麻烦!”她显得急躁,一副随时要发脾气的样子。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算那是一个梦,不管母亲之后对我如何不像

    母亲,我也该满足。

    2我坐在六号院子的空坝里,给母亲守灵。

    院门外,没有路人,天光暗黑发紫,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

    云层变得又低又厚,铺压下来。我说,“但愿不下雨,一下雨不晓得搭

    的篷漏不漏?”

    大肚猫一听,赶快说,“我去查看一下。”

    突然一个鬼祟的身影在大门外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我整个神经束都竖起来,陡然站起,跑到大门前,看清楚:那是老

    邻居王眼镜。她比记忆中更胖,背倒伸得直直,下着石阶,步伐不太灵

    便,算起来她也该有七十岁了。

    她来干什么?

    王眼镜住在同街的八号院子,灾荒年在一个厂子修建队管秤,将母

    亲抬的河沙故意倒掉,还压扁箩筐,欺负母亲,没收母亲的临时工证。

    王眼镜后来调到地段居委会当主任,不时把母亲当成一个道德败坏的分

    子处理,给母亲小鞋子穿,拿捏母亲,因此年年得先进。我们一家子见

    着她都怕怕的,尽可能绕道或躲远,生怕她找碴儿。若她找到碴儿,母

    亲就得到居委会和派出所背书、写检查,遭到好些人训斥。母亲最怕派

    出所那个年轻户籍,他惩罚母亲与众不同,他在母亲的档案里添文章,说是要和母亲做临时工的单位领导一起来做母亲的思想工作,母亲为此

    掉了好几次工作。王眼镜常常出现在我小时的噩梦里,甚至我长大成

    人,照旧做她惩罚我站在雨中被淋得一身湿透牙齿打战的梦。哪怕我出

    国,回家探望母亲,经过八号院子,王眼镜瞧见我,也一样开骂:“烂

    私娃子!你这破鞋养的家什,成了作家,得啥子哈巴意!”骂一声往地

    上吐一下口水。

    有一次国外一家电视台拍我回家探亲的电视片,整条小街都得扫入

    镜头。王眼镜坐在八号院子天井矮木凳上吃饭,她松掉铁链,唆使她的大黄狗来咬我们,阻止拍片。导演看不惯,出来打抱不平,被她一碗稀

    饭扣在头上,义正词严道:“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不是西风压倒东

    风,而是东风压倒西风,你再来几个洋威风,我王母娘娘照样不信

    玄!”

    电视片里留下了王眼镜的一个形象:她灰白头发,戴一个棕色镜框

    的近视眼镜,手举着筷子,嘴角挂着笑说:“拍吧,龟儿子,我就还不

    信这包药,烂货生的小烂货,出息了,在我这革命群众眼里还是一

    样!”

    不错,就是一样。

    当天我在电视拍摄时说,任何时候拿起笔来写作,我都是长江南岸

    那个贫民窟的小女孩。

    多少人会理解这话呢?谁能真正听懂呢?

    母亲能明白。她几乎年年都去庙里,点上七星灯,虔诚地对着蒲团

    跪下来,口里念叨:“菩萨保佑六妹,给她百合曼陀罗,给她利剑长江

    水,给她巫山云和雾,给她我的心、我的命,保佑她逢凶化吉,杆子到

    头路百条,事事通顺。”

    院门口两侧全是花圈,越堆越多,放不下了,靠墙叠放。花圈上的

    姓名,多半陌生,再看一眼,又似乎相识。母亲生前没什么朋友,死

    了,一下子钻出这么多朋友,令我吃惊。我打量着花圈上的落款,我们

    六个儿女都给母亲送了花圈;大部分亲友们也送了,一人一个花圈或两

    人一个花圈;好些陌生的人,似乎是母亲船厂做临时工的工友;邻居们都

    送了,一个大花圈,密密麻麻用小楷毛笔写了一长串名字,奇怪王眼镜

    也在内。

    于是我问一旁的邻居马妈妈,她瞧着我满脸疑惑,说,“一条街一人两元钱,啥人想麻过不给,没门,我非收不可。”

    世上有这样送花圈的?恐怕也只能发生在野猫溪副巷上。

    1976年“四人帮”倒台后,每隔几年,政策一变,每个人关心自己的

    出路,街上也出现了开火锅店起家的万元户,有了钱,赶快离开这贫民

    窟,搬到对岸市中区;也有靠卖自己的血为生的老血号,收紧裤带过日

    子;也有跑到外地做小本生意的人,从此再也不肯和这儿有一点儿联

    系;也有不少姑娘家往深圳海南跑,混得好的,回来时周身上下穿金戴

    玉,给父母买一台黑白电视,混得不好的,就消失掉了。打个比方,马

    妈妈,以前住同院,有一只眼睛生来瞎,丈夫在船上工作,自己做塑料

    厂搬运工,后来儿子挣了点钱,买了中学街街尾的一幢两层楼的小房

    子。那儿是一个十字路口,什么人经过,都得过她的门,她就此开了一

    家杂货铺,安了收费电话,生意兴隆。

    不管日子照常不照常,都说邓小平好,让人盯着钱转悠,不搞阶级

    斗争,人少和人斗,耳根清净,眼根更清净。王眼镜这个一向拿捏着居

    民言行的先进街道主任,威风陡减。

    那时六号院子还耸立在脚下这块地上,邻居石妈的丈夫得脑溢血死

    了,王眼镜搬来与她同住。石妈的房子就一间,在大厨房里左边端头,窗子朝西,长江中的乌龟石和弹子石渡轮依稀可见。王眼镜的丈夫和三

    个儿子先后得羊癫疯,一个接一个握着拳头、扭过头去走路,眼睛格外

    恐怖,喉咙堵住,憋气而死。小儿子幸运,长到十五岁也没有遗传父亲

    的病,他躲瘟神似的逃走了,再也没有回家过。王眼镜与石妈住在一

    起,惺惺相惜,天天邀人来赌长条牌,咒骂男人。两人手气好,赚小钱

    可维持平日开支。输了,她们会喝几两五加皮酒,靠江的那个小房间里

    会传出一段川剧。

    王眼镜学妙龄尼姑:“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

    石妈声音提高:“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

    他把那碓来舂,锯来拉,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

    两人合:“哎呀,由他。哎呀,由他。”

    可是没有多久,两人翻脸,石妈让王眼镜滚。王眼镜抱着自己的铺

    盖卷昂着头走了。屋里传出石妈的哭声:“我的命是落汤鸡,是半根稻

    草。”她哭诉到伤心处,说儿子要带着儿媳回来住,她应该高兴,可就

    是高兴不起来,这么鸡巴小的一间房,冬天寒心寒骨,夏天当头晒成死

    老虎,日子看不到头。

    母亲听着,眼泪唰唰往下淌,手里正在往灶上添煤球,一个掉在地

    上摔个碎,又一个掉在地上摔个碎。

    “妈妈,给你。”我递上一根手绢。

    母亲接了过来,“看妈妈没出息,哭啥子呢?妈妈不哭。”可她眼泪

    掉得更厉害了。

    母亲不喜欢那个臭婆娘,却要为她哭,为什么?十八岁的我成天跟

    母亲赌气,一心想考上大学,离家远远,哪会愿意去弄懂母亲的心。

    3

    我一个人上到五层楼。

    推开家门,我大口喘气。客厅里乱乱地堆了客人们的衣物,也没

    人。我推开右边第一个房间,走了进去。

    这是母亲的卧室:右边是三门双开衣柜,左边是老式五屉柜,柜上

    有一台十八寸电视,搭着蓝布罩子。平柜边上是父亲做的两根凳子,上

    面放了三口旧木箱,遮着红麻布。双人床正对着门,档头黑桃心形,在白墙衬托下发亮。床边有把旧藤椅,堆满了被子床单。以前母亲总坐在

    这儿等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回回看见我进来,都说:

    “哎呀,是我的六姑娘回来了。快,乖女儿,快坐到妈妈身边来。”

    我手上的行李哐当一声落地,走过去,看着母亲,脸上露出欢喜的

    笑容。

    现在这儿没有母亲。

    我把藤椅上的东西移到衣柜里,就在床边坐了下来。母亲坐在藤椅

    里看着我,有些累,睁不开眼,很伤心的样子。我朝她伸出手,握了个

    空。我起身摸藤椅,竹藤黄黄的,旧得厉害,好些地方分岔,却是异常

    结实,像记忆中母亲的手,甚至带有一些她的体温。我深深地吸了一口

    气,房间里全是母亲的气息,她的声音,她很少有的笑声,也同样少的

    哭声,我几乎从未听到过,这时统统汇聚在我周围。当然也有死亡的气

    味,浓烈地驱赶那些鲜活的东西。我站了起来,一点一滴看来看去,就

    在阳台上,死神在风里飘来荡去,把门摔响。

    我走过去,死神躲闪开,雨成细线,斜斜地飘洒过来。阳台上堆有

    裹成一团的床单被子,有地方是湿的,想必是母亲临终时流下的尿,还

    有从她身上剥下的衣裤,皱巴巴地扔在地上。碎花棉布上衣,半长裤子

    藏青色,统统洗得旧垮垮的。我蹲下拾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心里好

    受多了。两分钟后,我将衣服床单叠整齐,把被子裹成一棍棒形,找到

    一块塑料布包扎好,顺阳台角落放好。

    雷声轰隆隆地响起,远处有闪电。“希望是大雨,大雨比小雨好,下过了,就不会连绵不断一个礼拜。”母亲说,她躺在床上,从窗子望

    天上,让我走时,带上伞。

    可我走进房间,床是空的,母亲不在了。

    父亲的遗像还是在床头左上角墙上,眼睛注视着远处。没有父亲的孩子,她将盲目地活着?没有母亲的孩子,她将绝望地、加倍盲目地活

    着。

    感觉父亲把眼光慢慢转向我,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我走近,这时一阵冷风刮来,吹得窗帘翻飞。我赶紧关上阳台的

    门,乌云压得更低,雨水倒是弱小多了。

    再看父亲的遗像,他的眼光恢复如常,不再看我。

    4

    不放心楼下坝子,我到走廊栏杆前一望,透明塑料篷子搭得很牢,由高到低,大雨无碍,客人们还是坐在那儿打麻将。

    空气好多了,我觉得有些汗黏着皮肤,想洗个澡。于是拿了自己的

    毛巾和香皂到卫生间,开了热水器,草草冲了个澡。从卫生间的窗子可

    看见远远近近歪斜在江边山腰的房子,有的地方,灯光亮,有的地方,灯光稀疏。这片地区,从小就习惯,现在看,怎么觉得不一样了。只有

    一种可能就是以前有母亲,现在母亲不在。我眼泪又下来了,用毛巾擦

    干身体,穿好衣服出来。

    回到母亲的卧室,小姐姐跟进来,戴着一顶黑布宽边帽子,黑衣黑

    裙,本来个子高,显得更高。这个我们家的绝世美人,在夜里如此装

    束,玩什么新路数来着。她像没看见我的一脸惊奇,问:“你要睡哪

    里?”

    “我睡妈妈的床。”

    她眉头皱起。

    我说:“不是已全换过了吗?”

    “是换过了,你不害怕?”我反问:“怕妈妈?”

    小姐姐不好意思了,调换话题,说母亲咽气时,她不小心把眼泪弄

    在母亲的身上,不可能梦到母亲。梦不到母亲,心里有块石头,搁不稳

    又取不下,闭着气。她埋怨自己,倒霉运,撞破头求神拜菩萨,也不能

    翻身。

    小姐姐说,以前院子对门邻居陈婆婆死时,她的孝道儿子也是把眼

    泪掉在寿衣上了,即便他有劈谷功夫,也见不到其母。“六妹,刚才揭

    开妈的棺材时,你没把泪水弄到妈身上吧?哪怕泪水掉半滴到棺材上,你也一样会失去与妈再见的机会。”

    我说应该没有。

    我打开母亲的衣柜,想找一件能当睡衣的衣服。里面乱乱的,没一

    件衣服合适。我叠好衣服,拿了一件母亲的衬衣换上,这才回转身来。

    小姐姐揭掉头上的帽子,对着镜子,仔细察看自己的脸。她的脸颊

    有点黑乎乎,显得丑陋。我没问她,她自己解释:从伦敦回来已大半个

    月,正在做光子去斑,涂了医院自制的中药。药费昂贵,不过医生保

    证,医到斑消失为止。

    从背影看小姐姐,黑色紧身毛衣和呢裙紧裹着一副女孩子的身段,那水蛇腰特别妖冶媚惑,脚上是一双时髦的黑长皮靴。

    我上了床,躺在右边。

    往常回重庆,若住家里,我总是睡在母亲的右侧,今天也如此。小

    姐姐收拾完毕,也躺上床来,随手熄灭灯。

    雨已停了,阳台上塑料篷子里积蓄的雨水从边沿往下滴,滴答,滴

    答响。房子客厅厨房面朝江水,而两个卧室侧靠中学,因此楼下守灵的

    喧闹轻多了。外屋客厅的日光灯透过门缝泻入,山坡上中学的亮光透过

    布帘浸进来,母亲房里每一处都稀微可见,那房门后贴着的发黄的旧年画引起我注意:一对胖头女娃男娃,举花瓶提彩灯笼,庆祝五谷丰登。

    有一年母亲在电话里对我说,她买了一幅带喜气的画,贴在门背

    后,“六妹乖女儿,你回来过年,就能看见。”

    是哪一年呢?我想不起来。我肯定没有回家过年,我有多少年没有

    回家过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年。每逢过年,母亲不知有多盼

    我,站在这阳台上,看有没有我的身影走上那一坡长长的石阶来。她看

    不到,不知有多失望,可她一次也没抱怨过。

    这时,小姐姐推了一下我的肩膀:

    “你当然和他有联系,我要说说——”

    我把她的手推开。她又放上来了。“就说几分钟。”

    我举起手来,摆了摆,表示不想说话。

    5

    楼下院子空坝里,又添了两桌麻将,除了主打人,周边坐有陪打出

    主意的人,桌上摆些一元两元五角的人民币,夜深也不影响亲戚们的斗

    志。那些从楼里牵出的一串串小灯泡,熄了些,不过仍旧灯火通明。

    大肚猫倒是认真,走到楼上来,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查看塑料布边

    沿的积水,顺势压低,让水流出去,减轻篷布的重量。

    这幢白楼建在以前六号院子的废墟上,从未进入我梦境。翻检历年

    做过的大大小小梦,几乎百分之九十都是六号院子。睡眠之中我脑袋削

    尖,机敏地从不同时空钻入地底,搜寻着沉入那不复存在的六号院子。

    每次我都停在大木门前,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吱嘎”一响,两扇厚重的

    门敞开。

    天井长了青苔,搁着好些木桶木盆,竹竿上晒晾着衣服,大小厨房喧闹无比,各家在忙着淘米洗菜做饭。堂屋里坐着小脚婆婆,她半闭着

    眼在织毛衣。一个小女孩在爬窄木梯。盲眼的父亲担心地侧过耳朵。

    “死妹崽,快滚下去!”三哥叫喊起来,他趴在阁楼的天窗上喂鸽

    子。

    女孩继续爬木梯。

    “你找死啊?”三哥朝女孩扔来一个钢钎。

    女孩闪开,钢钎哐当一声把楼板戳了一个大洞。她吓得从梯子上跌

    了下去,女孩大叫,一个女人快步朝梯子奔来,一副拼命要救她的样

    子。“妈妈呀,妈妈呀!”

    “六妹,好了,别叫!”小姐姐推醒我。

    “你真是的,打断我的梦。”我不快地说。

    刚才梦中,我便是那个小女孩,本有可能看见母亲,只有母亲才有

    那样的反应,我潜意识地呼喊妈妈就是说明。可惜梦被小姐姐打断,母

    亲难进入我的视线,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奔过来的身影非常年

    轻、敏捷,她似乎穿着紫色竖条旗袍。

    事实上我从未看过母亲穿旗袍,小时见过箱子里有丝绸花旗袍,后

    来再也未见。想来“文革”期间,母亲为避祸毁之,或是早些年被大姐偷

    走,她个子大过母亲,不合身,便大方地做人情送给同学。家里少有的

    发黄黑白照片里,倒有母亲穿旗袍和高跟皮鞋烫发的照片,她高额头,忧郁娴静,嘴角微带笑意,很妩媚。眼睛深情地看着什么地方,不见多

    幸福,却是焕然一新的亮堂,一派韵味。想来,少有人能抗拒这种美。

    没人说我们四姐妹丑,可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四姐妹只是沾了点

    母亲长相的光,没一个胜过母亲。

    小姐姐身体靠着枕头,碰了碰我的手臂:“六妹,我有事情要对你讲。”她的声音里充满焦虑,“那个人根本就是畜生。”

    她的声音不寻常,如果我感觉对了,那哀怨的声音带着杀气。我倒

    吸一口凉气,坐起来,但是马上躺下。“不要讲,起码这阵子不要讲。

    我什么都不想听。”

    小姐姐脸色难看。我解释说,“你和我回家是因为母亲去世,除了

    母亲,之外的事,我们另择时间谈。”

    “但是六妹,你听我说。我俩见面也不容易。”小姐姐恳求。

    我说,“我不想谈。你会几个小时都停不下来。”

    “反正你也睡不着。”

    但我主意已定,走到了隔壁房间。床上已横躺着二姐、三嫂和大姐

    的外孙。双人架子床比母亲的床宽些,我靠着二姐插了个空,睡下去,跟他们一样,双脚吊在床沿。

    6

    二姐穿着薄线衣,双手衬着脑袋睡觉,新近烫了头发,有点像卡通

    片里的辛普森太太,脸色很差,嘴唇毫无血色。

    墙上老式挂钟,嘀嗒嘀嗒走着。凌晨一点五十五分了,下过雨后,气温起码低了五六度,冷得像初冬。

    我扯过被子一角,盖在肚子上。

    渡船上水手吹响了哨子,铁锚升起,缆绳松开。船发动了。

    江上岸边蒙了一层浓浓淡淡的白雾。渡船掉头向对岸去,我站在岩

    边害怕地用手遮住双眼,可又想看,就从手指缝隙里瞧。渡船突然倾

    斜、翻转进江里,一江人脑袋如皮球浮浮沉沉。我松开手,放大胆去

    看。父亲长叹一口气,把我拉回家,沿石梯两旁长满断肠草,边角挂着

    青苔,我边走边看。

    春天是活人去见河神的季节,河神把人的魂拿走。老辈人都这么

    说,小桃红,人的鲜血染红,凶运吉运,得看人心眼儿多诚。

    1953年忠县乡下的外婆病重被舅舅们抬着滑竿送来。外婆是饿病,肚子气鼓实胀,比快生孩子的孕妇还大,里面装有可怕的虫。大厨房全

    是难闻的草药味,惹得邻居们怨声载道。外婆喝下草药,拉下的全是白

    生生虫,长又偏细,像电话线,有些虫没死,还在蠕动。外婆躺在床

    上,按着大肚子痛得厉害,不停地叫唤着。母亲给外婆揉肚子,外婆埋

    怨母亲:“你这小桃红背弃我,让我在关口寨扯了张厚脸也做不成人,小桃红你爸爸死得早,你对不住妈妈我呀,我当初啷个生了你这害人精

    无孝女?”

    外婆有百分之百的理由怪罪母亲。外婆讨厌大城市,母亲则相反,她小小年纪自有主张,还没饭桌高,就拒绝裹三寸小脚,遭到外婆的体

    罚,跪在家里的搓衣板上搓麻绳,她被饿饭,饿得昏厥过去,也不屈

    从。家穷,外婆只得把母亲许给有钱人家做童养媳,但是母亲偏偏扭着

    根筋不嫁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小男人,她被关在屋子里。天黑了,她颤颤

    巍巍地打开窗子,这窗不太高,要翻过去,必须小心,因为外婆耳朵

    尖。等母亲翻过去时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带,她只得冒险翻回去。家里

    没啥值钱的家什,床档头有一个外婆为她做嫁妆的蚊帐。她卷裹起来,夹在腰间,慌里慌张,结果翻窗落地时左脚扭伤了。她抱着蚊帐,忍着

    痛,瘸着脚连夜走山路,往县城赶。到了县城,她出于本能,往江边

    赶,那儿有轮船,可以载她去远方,就可以逃躲开身后的一切。她毅然

    决然踏上跳板,搭上了轮船到了重庆大城市。

    好多年,母亲都杳无音信。母亲内心敏感,细腻,外表温柔沉静,却是一腔子泼辣野性,用外婆的话讲,母亲是一头不肯被驯服的烈马。

    可是母亲爱外婆,生活稍稍安定后,不时把攒下的钱寄回乡下。对重病

    的外婆,她悉心照顾,想尽方,想治好外婆的病。

    “妈妈,原谅我。”母亲对外婆说。起码当初逃婚离开乡下到城里后

    应该递个信,让外婆知道她活在某一个角落。

    “哼,原谅?当时我就当你这臭蹄子沉潭了。哎呀,痛死我了!”

    母亲双手作揖,请求外婆原谅。

    “不可能,你死了这份心吧。”

    母亲扑通一声跪在外婆床前,“妈妈,你原谅我吧,是我的错。我

    该早些接你到城里来,若来,你也不会病成这个样子,我好悔啊,我真

    是不孝女儿!”

    外婆把脸掉转过去。到外婆死,外婆也没有说一句原谅母亲的话,尽管母亲一再向她表示自己的歉疚。

    外婆落气前,倒是没有骂母亲。外婆大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出她

    的想法:要母亲把她葬回忠县关口寨老家。

    母亲做到了。

    外婆的尸体运回忠县老家,与后山上外公的坟合葬在一起。外公的

    坟头有好多小桃红,那是外婆在母亲逃婚后撒的种,每年整个后山都开

    遍了小桃红,外婆绕着坟头转圈,边走边对里面的外公说话。

    母亲一看见父母的坟,眼睛就红了,泪水“吧塔吧塔”掉个不停。

    小桃红,母亲告诉大姐,当她是孩子时,外婆恨她时叫这名儿。可

    没外婆这么叫,她哪是她呢?母亲悲痛地拉着大姐跪在外婆的坟前,捧

    了一把小桃红,花的汁液染红手指,手指晶莹鲜艳夺目。母亲看着自己

    的手指,再看看整个后山的大片小桃红,突然明白过来:“就我这傻兮

    兮到家门子的闺女,妈妈早就原谅了我,不然她不会种小桃红,以此祝福。她当然心疼我,当然担心我,挂念生死未卜的我,她是我的妈妈,啷个会变呢?”母亲变成一个泪人儿。

    外婆的心眼儿诚,她种小桃红,朝夕祝福。母女之间长年存有的芥

    蒂之坝冲垮,母亲的心彻底向外婆投降。母亲泪水流个不断,悔呀恨

    呀,可是也没用,外婆不能死里复生。老辈子人的话,在一个上下一起

    说谎成性的国家,便无法应验。

    几年后全国开始闹大饥荒,四川这个一向丰足富饶之天府之地,也

    不可幸免。忠县天天有人饿死,先把牲口杀了吃,吃虫,有的村子严重

    到人吃人的地步。还有力气的人,得浮肿病,就往外跑讨饭,可是跑到

    哪里,都没得吃,有钱买不到,没钱更无法活,那就抢吃的。没力气跑

    的人,就吃树皮树根,饿急了,吃自己的屎和死尸。田埂上的野菜根

    中,有野胡萝卜和野芹菜两种味儿甜,比其他野菜根好吃。不幸的是这

    两种野菜根和有剧毒的草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味也相同,那就是狼毒

    和毒芹。吃过任何一种,在十五分钟和半小时内得立即抢救,否则必死

    无疑。那年月好几个乡镇才有个医生,别说十五分钟,就是一个小时也

    赶不来,赶来了,也没药。有一家子七口人因误食狼毒,躺在地上吐白

    沫,满脸青紫,痛得面目狰狞。两个大人把五个孩子抱成一团,他们死

    成一堆。开始时村子里死了人,还用几块薄木板做个棺材,后来死的人

    多了,就用一张破席一卷,或一块没用的布一裹,在一块荒地里,挖个

    坑埋了。再后来,死人更多,就啥也没卷没裹,统统扔进一个大坑合

    埋。

    野菜吃完,就吃黄泥巴,大舅妈吃了泥巴,拉不出屎,活活胀死

    了。村子里所有的小桃红都被连根摘下吃掉了。可是有一天夜里,外婆

    的坟前生出好多地木耳。母亲说是在冥界的外婆设此法为大舅二舅们救

    命的。1994年夏天长江三峡工程混凝土纵向围堰的基坑开挖。母亲听说

    了,日夜不安,说是大水迟早会淹外婆的坟,要去忠县移坟。2000年乡

    下亲戚来信说,他们得搬移,那方圆二十里不到的石宝寨也会大半在水

    下。整整一年,母亲都在催二姐写回信,问那些亲戚的去处。有一天,母亲说外婆投梦来,讲红色水位线处处可见,外婆一身是水,冷得很。

    幺舅声称要陪母亲去,大姐也要陪着去,三哥也要去,不过却要母亲出

    路费。母亲问二姐拿主意,二姐说应该是六妹出钱。讨论了好几年,到

    2004年秋天,最后决定国庆时幺舅、幺舅妈和母亲一起去。

    可是母亲突然昏过去,流尿,送到医院抢救,说是严重缺营养。母

    亲去不了,让幺舅去,幺舅非要等母亲好后才去。这事一拖再拖,到一

    年前三峡工程蓄水至156米为止,因为长江水淹没了整个村子。幺舅把

    所有的人召集起来,开了会,封锁消息,不让母亲知道。母亲至死也不

    知祖坟在水底。

    但也奇怪,母亲再也没有提回忠县老家移坟之事,一到春节,不管

    是自家孩子外孙,甚至亲戚的小辈来,母亲都是一人两百红包压岁钱,出手大方,看得三哥二姐胆战心惊。也许冥冥之中,母亲有所感觉,或

    者外婆又给她投过梦。

    母亲不会不顾不管外婆的,她的魂会潜入浩渺的三峡大湖寻找外

    婆,想来这回外婆会原谅母亲。第三章

    1

    往事一遍遍涌来,今夜注定要失眠,打麻将输赢的叫声有起有伏,老有人上楼来拿东西,进进出出房间,开门关门都是重重一声。想着楼

    下空坝母亲停在那儿,入睡就难上加难。

    突然一阵鞭炮炸响,看来又有亲友到了。按习俗,亲友到,得放鞭

    炮,亲友得烧香跪拜。

    好不容易楼下安静下来。

    我想,这下,可以勒令自己闭下眼,起码为了明天能打起精神。

    可是大姐人未到,嗓门先到客厅:

    “忠县乡下亲戚带来花生。来来,起来剥花生。妈妈死得划算,所

    有的儿女都回来给她吊孝,能到的晚辈,孙子外孙曾孙都到了,包括亲

    戚朋友该到的都到了,嗬,这方圆百里哪个老人能有这福气?”

    二姐生气地接过话:“啷个不像大姐,吃一个甲子的饭,还不会讲

    话?”

    二姐这一搭腔,大姐马上过来,抓住二姐的胳膊:“二妹,来来,睡啥子嘛,过来剥花生米。”

    二姐披了衣服,戴了眼镜,跟大姐到了客厅。

    床上空多了,我翻了一个身。小姐姐也从母亲的卧室出来,不快地

    说:“唉,大姐,你吵着我了。”

    “你要睡着还能醒?”大姐笑了一下。

    窗子上端有缝的地方,冷风飕飕。我爬起来,踮起脚尖去关窗子,又把房门关严,外边姐姐们的说话声小多了。这个房间,以前属于父亲,还是同样的架子藤绷子床,不过他喜欢

    睡对着房门的一边。我进门出门,总能看见父亲闭着眼静思默想的样

    子。1999年6月15日,父亲去世,前一周,他突然把挂在窗前竹笼里的

    一对相思鸟放走。他只是有点咳嗽而已,拒绝吃药,最后一夜,几乎没

    有惊动任何人,呼吸不畅通,咳嗽了几声,一口气不上来,就闭了眼

    睛。当时母亲觉得不对劲,到父亲房间来,一边叫父亲。

    可是父亲没有回答。母亲到他跟前,一摸他的手,已硬了,再摸他

    的鼻孔,没有气了。母亲一把抱着他,哇的一声哭起来。

    母亲就是刚和父亲好上时,也没有这么紧地抱他,直到哥姐来,都

    不肯松手,她被自己的行为震醒了,原来生命里也是不能没有他的呀。

    这种后悔和伤心一直持续了母亲整个晚年。灾荒年父亲走船没有消

    息,母亲与一个帮助全家人渡过难关的青年相爱了,有了我。这件事被

    弄得很大,闹上法院,最后母亲选择了父亲和六个孩子,生父只得离

    开。在我十八岁那年见了一面,之后生父去世。又过了好些年,我以此

    写了自传。

    当我从伦敦飞回家时,母亲对我说生父,我知道她很思念他。父亲

    过世了,母亲说父亲多,绕来绕去常回到两人初相识之际。

    重庆的袍哥头子在纱厂看中年轻美丽的母亲,娶她,有了大姐,可

    是对母亲不好。那是1947年春天,母亲带着大姐刚从袍哥头子家里逃出

    来,在嘉陵江边靠给人洗衣服过着小心翼翼的日子。父亲是驾驶,把拖

    轮靠在江边,他站在趸船上看见一个少妇背着一个小女孩在江边洗衣

    服。他送脏衣服来洗,有时衣服不脏,也送来洗,为的是能接近少妇。

    他帮她把背上的小女孩接下来,抱着孩子逗,吹口哨,地道的江浙小

    曲,孩子笑了。父亲每次都穿得整齐,有时来不及换掉船员制服,就直

    接带着一篓橘子和糖炒板栗来江边找她们。他穿制服肩是肩,背是背,腿很长,那有棱角的船员帽子把父亲的脸显得英气勃发,他的五官中,眼睛最亮堂,不小心碰上去,就像着火一样燃烧,母亲不好意思地低下

    头,继续洗衣服。春天乍暖还寒,沙滩变得宽绰,好些地方都露出长青

    苔的峭岩来,江水绿得透底,倒映着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子的身影。

    从母亲的描述里,我感觉到她也一样爱父亲。

    一个女人同时爱两个男人,这女人活得有多累,尤其是到对方离世

    后,才意识到这一点。亡羊补牢,晚也,可以想象,母亲有多恨自己。

    大姐的声音高起来,隔着一层门,也能感觉到她伸长了脖子,分明

    她在为自己说母亲的话辩解:“我们是孝子孝女,还有孝孙,话没讲灵

    光,可鼓敲落到点子上,对头不对头?”她的脾气几十年不变,母亲对

    她生气时,总爱骂她是“天棒”,真是字字如针。

    客厅里三个姐姐的声音突然小了,全是剥花生米的动静。没一会

    儿,小姐姐的哭声传来。“莫要哭。不就是那龟孙子的牲畜有了新欢,如此作践你,我们得把他扔进长江里喂鱼。”

    那不是大姐的声音,而是二姐,说得一本正经,甚至恶狠狠,我不

    由得坐了起来。

    小姐姐哭得更伤心了。二姐压低自己的声音,房外三个女人似乎头

    凑到一块。几分钟后,小姐姐打断她说:“好了,我不哭。”

    “那你设法让他来。”大姐说,“这种人得让他晓得害人的下场。”

    外边声音更低,我侧起耳朵,只抓着几个词:“……恶心……不让

    六妹晓得……会帮着……”

    床里边的三嫂咳嗽了,以表明她在睡觉。外边换了话题,说起明天

    会有更多的人远途而来这里,与母亲告别,二十桌都坐不下,可能桌子

    要搭到外面空坝里,到时大肚猫会加收费用。

    “收费多,不要操心,反正有六妹在,她比我们有钱,就该她出。”“哎呀,不要哭了,那六妹会帮你治治他?”

    “她不会管我的事。”

    “太过分,她不可以这样!”

    我哪里睡得着,索性穿上衣服,从门缝里看到小姐姐的眼睛红红

    的,脸颊还有泪痕,都没有擦干。

    小姐姐在讲小唐的事,他在英国一所大学教中国文化和文学。她仰

    视他,敬佩他。他呢,认为小姐姐身材相貌超群出众,心眼好又有耐

    心,尤其是他老了后,她能仔细地照顾他。小姐姐与他好了,彼此发现

    好些爱好相似,不管是性趋向,或是狂看足球,他们可以不吃饭不睡

    觉,或专门睡觉享受快乐。两人好到她答应他马上飞回重庆,与名不符

    实的丈夫离婚。丈夫乐得自由,一点没讨价还价,包括对女儿田田的监

    护,离婚手续几乎在一天时间搞定。

    她与小唐,虽未正式结婚,但是同居七八年了,按英国法律算事实

    婚姻。去年五月的事,他去南方参加一个大学活动,接待方让一位妙龄

    女博士生陪同游览当地著名风景区,上山路上谈风花雨雪和古今哲学。

    她写了好几年关于美国女诗人普拉斯的论文,只怪自己的博导水平太

    次,哪有半点小唐的学识,无法指导。他开导她,她的论文可好好写,可新开一门学科。他从贝聿铭的建筑理念,谈到艺术最后应该达到远离

    俗世的禅境。他从普拉斯与泰德休斯的婚姻破裂自杀,谈到她的内心世

    界和艺术追求。他如数家珍地说到英美现代诗,从她的蜜蜂组诗,谈到

    女权运动,再从泰德休斯的《生日信札》,谈到一个男人的悲伤,再说

    到本雅明、霍克海默、阿多诺,深入无意识之途。

    她听得云里雾里,却点头称是,百般崇拜,请他帮忙指点迷津。他

    说是荣幸。他的手无意间碰着她的手,想闪开来,她倒大方地握住。山

    上眉来眼去,天雷勾地火,油浇在了火上,下山当晚两人的身体就含混不清了。

    没过几天,他又要去另一个地方讲学,实际上是与那女人幽会。手

    机关机,旅馆电话说是人已不在。消失了一周才出现,说是手机没电,搬了旅馆,躲避大学要他继续讲学的纠缠,去了一次三星堆遗址。这是

    小唐一生里最口是心非、记忆混乱不堪的时期,他不认识自己,身边的

    人也不认识他。七月离开中国回伦敦前,说是要去一所大学签客座教授

    合同,合同谈了一周,住在旅馆,早晚和那个女人幽会。当然,合同没

    签。回到伦敦后,两人Email和国际长途电话不断。有一天小姐姐本来

    在上班,有点不舒服,请了假回家,听见楼上小唐在与人说电话声音异

    样,出于好奇,她在楼下客厅拿起电话,才撞上地雷。她当场气昏在

    地。爬起来一查上月电话账单,全是这人打来,然后他打回。回想一下

    时间,都是她不在家的时候。她坐在那儿好半天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过

    了好久,才一步步上楼,走进书房,质问小唐。小唐坚决否认与那女人

    有特殊关系,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认识她!”

    不过他指责小姐姐偷听电话不地道,小姐姐说,她是无意。然后说

    他与那女人通电话已好几个月,他否认。她拿出电话账单。他暴跳如

    雷,吼道:“你查吧,有本事查个清楚!”气得脸都变了形。他恼羞成

    怒,有两天不与小姐姐说话。

    大姐边听边骂小唐是头披着人皮的狼。二姐没说话,不过一脸肃

    然。

    小姐姐也许不是第一次对她们讲这些事,如同小姐姐之前与我在电

    话里讲这些事一样。我设法安慰她,我的心为此又酸又痛,仿佛这些年

    严密遮盖的生活,被一把撕开,一览到底。我无目的地到处旅行,像一

    个孤魂游荡,为的是独自舔自己流血的伤口。从上次小姐姐说她和小唐的事后,差不多三个多月过去。这期间发

    生了什么,说实话,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坦率地讲,无时无刻挂在小姐

    姐嘴里的小唐,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忠厚,善良,用情专一,一派学者风

    度,而且是堂堂一君子。人都是凭第一印象判断,而第一印象往往误

    事,甚至是一生最不能错的事。

    2

    我不想听了,索性推开门。沙发床上三个姐姐见我走出来,一愣,停住说话,不过马上腾出地方,让我坐。

    二姐还把被子拉过来,给我的双脚盖上,说:“奇怪,才十月天,夜间居然冷得刀抹脖子,晓得我们这儿没有暖气,将就点吧。”

    被子上面搁了一个布口袋,里面是花生,混合着剥壳的花生米,另

    一个大土碗里是装花生壳。姐姐们抓一把在手里,剥了,就扔进布袋

    里,动作一致,不快也不慢。

    她们转移了话题,说到母亲讲老家风俗,给死人开路时撒花生米,以后再投生,日子会顺顺当当,有如花似锦不愁吃穿的前程。

    “妈呀,喜欢花生,她不是给幺舅的孙子取了个乳名叫花生吗?”大

    姐说。

    二姐与大姐互相看不起对方,大姐火爆,喜欢表现自己;二姐阴

    沉,心里总是有主张,从小认为母亲宠爱大姐,父亲也一样,她心里不

    服,但面子上不说出来,说出来,就是承认自己输给了大姐。

    二姐做小学老师,一直做到两年前退休,不必天天到学校去管小学

    生们,她的婚姻很稳定,丈夫准确说来也是母亲定下的对象,很爱她,两个儿子听话,连儿媳妇也一样。还未抱孙子,日子倒也清闲。大姐结婚离婚好几次,生了两女两儿,孩子随处扔。我十八岁那

    年,大姐回到重庆,找到断了十多年联系的知青——初恋情人,回到煤

    矿就不顾一切地与丈夫离婚,离婚后,回了重庆,如愿与初恋情人结

    婚。大姐的二女儿小米也回到重庆与他们一起住。

    大姐与丈夫并不快乐,三天两头吵架,分家具,分碗筷,最后分床

    单,一人拉一头,要撕去一半,结果她一急,摔倒在地,中了风,双腿

    不能动弹,连话都说不出来。丈夫态度大变,天天跑医院照顾,按摩她

    的双腿。两人和好如初。靠了爱情的力量,三个月后大姐能说话自如,腿也能动了。

    三个姐姐与我有相似的脸,眼睛比较大,瓜子脸形,都带有几分我

    们共同的母亲的神态。这剪不断恨不了的血缘,使我们四姐妹在这个深

    夜促膝围坐一块儿,剥送丧花生。

    我们曾有过如此近的时刻吗?

    小时吃团圆年饭围着桌子坐是这样,但我都被呵斥到屋角小板凳

    上,说小孩子不能上桌。大一点了,能上桌吃团圆年饭,哥姐下乡当知

    青,总有一个不能回城来,哪怕后来,我们各自有自己的家,逢母亲生

    日或是过节天,回重庆看母亲,都是杂七杂八沾亲带故一大桌子人,记

    忆中好像从未有我们姐妹四人单独坐在一起的时刻。

    能感觉到母亲依然在屋子里走动,起码能嗅到她的气息,若是她和

    我们坐在一起,那该有多好,可她一个人躺在楼下冰冷的棺材里。

    当我不在这个屋子里,母亲是什么样的?

    她穿着舒适的平跟布鞋,天一亮就起床,在阳台上做做早操,然后

    上卫生间洗漱,拜桌上的观音菩萨,吃五嫂做的早饭,有时是面条有时

    是稀饭。她喜欢吃包子豆浆,五嫂做不来,会上中学街给她买来。吃过

    饭,她到楼下屋子里转转,也可能到江边走走,透透新鲜空气,也可能参加老年人集体活动,跳跳集体舞,打打元极功,锻炼身体。中饭等着

    上中学的孙子回来,祖孙吃过饭后,午休两小时,孙子上学,她开始织

    毛衣,帮五嫂理理菜,和楼下邻居打打麻将,晚饭五哥、孙子回来,她

    的话多起来,告诉五哥这一天她遇到了什么老熟人,院坝里来了一个什

    么弹棉花的人,原来其父就做这一带的生意。一家三代和和气气吃完晚

    饭,母亲在走廊上走走,逗逗邻居家的小狗小猫,或者与二姐大女儿通

    通电话,之后看电视,或去看戏。上床睡觉前,冲个澡,把假牙取下,洗净。每个周末儿女孙子们都回来看她,或接她到家里玩,计划走走幺

    舅或干儿子守礼家。若是清明,上父亲坟烧香之后,母亲要请大伙儿去

    餐馆吃饭。到了端午,母亲一早起来,会翻箱倒柜找出五色线,手腕、脚腕上的那根五彩线。她会一一打电话,会叮嘱家里子女孙辈不要忘了

    回家。母亲指挥五嫂在门前挂艾蒿和菖蒲,留两枝在手中,绕屋子每个

    角落走,请鬼魂出去。家中每回一家子人,她都细心地把彩线系他们的

    手腕上,一边系,一边嘴里念叨:

    “长命缕,续命缕,五色叠五色,辟兵及妖鬼,吉运高高照,命人

    不病瘟。”

    她不厌其烦地叮嘱儿女孩子们,在夏天第一场大雨来时,才可把彩

    线抛到江里。母亲会带领大家用泡过的糯米,教孙子如何折粽叶,如何

    装米,一些用腊肉心的,一些用鲜猪肉心,如何系线,才形既好看又牢

    固。母亲兴致好时,会与姐夫哥和大姐喝五六盅雄黄酒。到了中秋,她

    会拿出最好的茶叶,布置好桌子,放好碗筷杯子,等着儿女带回月饼。

    吃饭前,会给父亲举杯,大家动筷子后,让孙子拍个全家福合影。母亲

    较少过重阳,新年也不是重点,春节才是,早早就准备,早早就打扫尘

    埃,布置房间,做新衣,准备年货礼物。母亲要把所有的亲戚都请到,也要走亲戚,更不忘去庙里给外婆外公父亲和家里祖宗们烧香拜佛,给儿女及孙辈求个佛的保佑平安。母亲坐在上席一家之主的位置,穿着新

    衣,笑吟吟地享受儿孙满堂的欢悦,她给压岁钱一点儿不含糊,她看电

    视里春晚节目,还加评论,一屋子人都笑得前仰后倒,给她捶背,削了

    苹果,递给她,每个人都围着她转,讨她开心。恐怕大观园的贾母,也

    不会有母亲的好福气!

    像家里人经常告诉我的一样,母亲的晚年过得如此有规律愉快,丰

    富多彩,她的生活令周遭邻居,尤其是老太太嫉妒。

    如此情形,我大可不必担心。每回打电话给母亲,她总是对我

    说:“六姑娘,我过得很好,你不要担心我,你姐姐哥哥嫂子姐夫对我

    都非常有孝心,你放心吧,好好做自己的事。”母亲甚至让我节省长途

    电话费,说:“打电话,太贵。我真的很好。再见了,我的六姑娘。”她

    把电话挂断。

    可是我从未从另一个角度想一下,她的晚年,也许并非是每次我回

    来看到的样子,或听到家人的描述——她过得幸福安稳,无忧无愁,我

    从未怀疑过。

    多年来我第一次想到母亲,在我看不到的情况下,会如何生活?家

    人没说的一面呢?这个想法一钻出我的脑子,我的心就没法平静。记得

    她上了年纪后,掉了两颗牙,装了牙,有一次我回重庆,遇上她牙痛,我带着她去找一个著名的牙医,给她纠正牙。可现在她嘴里的那一口假

    牙,明显是一个歪货牙医做的,那么她为之有多受罪,可是她从未唠叨

    过。

    如果可能,我得弄个清楚。

    3天亮时分,来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长得很中看,戴了顶呢帽,黑西服笔挺,显得风尘仆仆。他揭了帽子,对着母亲的灵柩连连叩了三

    个响头,递上一个红包,不多言,转身走入晨曦中。

    三哥站在屋中央,用说书人的口气讲完这事后,清了清喉咙

    说,“我一眼就认出他是翦伯伯的儿子,跟他父亲一个版本的长相。

    嘿,妈的那个干儿子。真是有气派,红包扎实透顶,六个数!”他拿了

    几盒香烟就下楼了。

    小姐姐说,“我记得翦伯伯,他是不是跟妈妈——”她下意识地看了

    我一眼,不知为何停住了。

    “嘿,”大姐干笑一声,“听说他死了好些年头了。唉,没想到他这

    儿子还孝道,讲仁义。”大姐把花生壳扔出了碗,继续说:“说白吧,他

    们是情人,他在货船上当轮机长,那时缺柴烧,经常帮妈妈运柴到家里

    来。”

    “哪阵子的皇历?”小姐姐问,把地上的花生壳拾了起来。

    “七四年或是七六年,我回重庆碰到的。”大姐说。

    我比大姐说的时候还早点见过这个翦伯伯。母亲那时贫血,在白沙

    沱造船厂当抬工时,从跳板上掉下河里好几次,有一次被救上来,死人

    一样,手脚冰冷僵硬,脸色死灰,心脏停止跳动。做人工呼吸,最后母

    亲才缓过劲来。不过厂里医生说,母亲心脏有问题,还有高血压,这才

    调动了工作,烧老虎灶。有一次大姐突然回重庆来,要我去通知母亲,我拿着大姐给的一毛钱坐船下到白沙沱。找到母亲,碰见了一个四十来

    岁的男人,母亲让我叫他翦伯伯。

    不知为何,我不叫。

    母亲有点生气,对男人说,“不晓得是哪根筋不对头,这个孩子从

    来不听我的话。”母亲去伙食团打了饭,是菜花和咸菜。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食堂

    菜:菜花用米汤焖,香喷喷。我们三人在母亲的开水房的小桌前坐下。

    不断有人提着热水瓶来打开水。印象中翦伯伯生得气宇轩昂,个头在男

    人中算高的,该有一米八吧,左腿有些不灵便,跟父亲说话的口音相

    似,明显是下江人。他微笑地看着我说,“有个性好,上小学几年级

    了?”

    我回答了他,反过来问他认识我父亲吗?

    他竟然点了点头。

    翦伯伯对母亲很好,吃饭时给母亲倒了杯水,还给我搛菜,他眼睛

    看母亲,发着灿烂的光。吃完饭,翦伯伯摸摸我的脑袋,就走了。

    我以为母亲会警告我,关于翦伯伯,回家不要告诉父亲。可母亲什

    么也没对我说。她请了假,调了班,我们搭了一艘船厂的拖轮回家,一

    路上母亲啥话也没提,她紧握我的手,一脸疲惫,看着江水,闭着眼

    睛。

    “我晓得,妈和船厂管人事的头头也有点那种——”二姐停了一下,想找个合适的词,可是未找到,她索性放弃,“反正是那种不体面的关

    系吧,妈才能从临时工转成正式工,调了工种,给厂干部们烧开水。做

    活轻一些了。”

    “不是那一批临时工都按政策全部转正的吗?我记得妈妈说过。”我

    插言。

    二姐说:“反正厂子里的人是这么说妈的。”

    “没证据。”

    “六妹,你是作家,你找证据来证明他们诬蔑好了。”二姐口气平

    淡。

    大姐双手一挥,高声叫道:“你们两个都给我停下,听我几句。晓得吗?妈那阵子已经四十多岁,还是个顶呱呱的大美人,尤其是在白沙

    沱那个夹皮沟船厂,更是尤物,好多男人信她这包药。袍哥头,我们的

    爸爸,爸爸之前遇到守礼的叔叔,还有六妹的生父,那个姓孙的。想

    想,还有谁呢?对了,还有翦伯伯。天知道她有多少事,我不知道。我

    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有妈那么多的秘密!”

    小姐姐说:“真是的,妈妈这一辈子有多少情人,谁也说不清。我

    原先的男朋友开始不想和我结婚,就是妈在船厂里名声太坏,他家里反

    对。反正我觉得妈对不起爸爸!难怪王眼镜、石妈他们对妈那样不留

    脸,总刁难妈,妈是有些自作自受。但妈是自己的妈,我只得认了。”

    “怎么妈妈的好朋友王桂香没来悼念?”二姐说。

    “通知了吗?”大姐问。

    “三弟该通知了吧?听说她不住在重庆。”

    “王桂香跟妈穿连裆裤的铁关系,妈在船厂时两个人抬一根扁担,她知道妈走了,肯定会来看妈。妈肯定想见她。”大姐说。

    “那么天亮后问问三哥,看看通知王孃孃没有?再打个电话吧。她

    的干儿子守礼一家呢?”

    “守礼来了,进门就给妈跪下叩头。他说,他母亲正生病住院,不

    能报丧,怕讲了会加重病情。”

    “莫孃孃呢?爸妈生前和她关系好,通知了吗?”

    大姐很生气:“你问三弟吧,父母不在了,他以为自己成了家里管

    事的,目中无人。我是看着妈妈的面子,才给他面子。”

    “大姐,和和气气办妈妈的丧事才是。”

    大姐看着我,一字一板地说:“六妹,你没有资格来教训我。告诉

    你,妈妈有过多少男人,我都不在乎,但是除你亲生父亲外。一句话,是你的亲生父亲破坏了我们这个家的幸福!”我非常吃惊。

    “是呀,妈生下你,我们一家人就没好日子过。”二姐说。

    看过我那本自传的人都知道我是母亲婚外情的结果,我是一个私生

    女。

    姐姐们说了那么多关于母亲的流言蜚语,尤其是不理解母亲和我生

    父的爱情,即使生父死了二十年,他们还是对他心存芥蒂,绝不宽恕。

    我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很想站起来放开胆子,争辩个痛快。可这是

    母亲的丧期,我忍住了。

    就在这时,三嫂在卧房里开腔了:“你们几个当女的,好意思,把

    妈妈的丑事搬出来聊。也不管下辈人听见,也不怕妈妈尸骨未寒!”

    她的声音充满愤怒,客厅里的人都闭了嘴,互相看着。但是大姐马

    上回击:“这是我们家的事,跟你做媳妇的没关系。”

    “啷个没关系?我嫁到你们家就亏了,这二十七八个年头,一直都

    背着坏名声做人。”

    “哪个亏你了?”

    “你妈眼里只有你们女儿。”

    小姐姐在劝架。我躲到门外走廊来,楼下空坝子守夜的人披着厚衣

    服在桌子前打麻将。母亲躺在冰棺里,那些纸花鲜花绕在四周。母亲戴

    着道姑的黑帽的形象压倒了其他的形象,她绷紧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来。

    嘲笑我们还是自嘲?

    这想象,让我浑身发抖。除了我生父外,母亲真有那么多的情人

    吗?我心里的疑团,又多了一个。二姐的话一针见血,说我这个作家,要想证明母亲是被诬蔑的,得有证据。那么我得好好做调查,找到证

    据,让她们明白,母亲是怎样一个人。

    我需要弄明白的事情远不止一件了。4

    母亲棺木边,两根浸在菜油里的灯芯草,在冷风中畏畏缩缩地燃着

    火光。微微发白的天光下整个野猫溪格外安静,仍在睡眠之中。除了这

    六号院子改建成一幢楼,每户有自己的卫生间外,整个地区仍只有一个

    公共厕所。女厕三个坑,男厕六个坑,每天早上仍是排队上厕所,打我

    生下来那天算起,四十四年都没有改变。

    整个地区仍然没有排水排污设施,只有大雨来改变脏臭,可是大雨

    会把厕所后面的粪池溢满流水,住在周边的人家早已习惯那臭味,却成

    天害怕粪水淹了门槛,便不断催附近农夫来担粪。

    公共厕所附近,是些发黑的瓦片,腐朽的木结构、烂砖油毛毡加盖

    的低矮偏偏房。

    九年前,重庆升成了直辖市,对岸朝天门码头改建成一艘超级大

    船,长江两岸的沙滩变成花了巨资的沿江柏油大马路,用了大理石,从

    外地专门调来种了几十年的大树。南岸滨江路开了好些漂亮的酒吧餐馆

    茶馆,成了重庆一大消费娱乐点,可大理石之上的山坡,一样穷,一样

    烂,一样臭气熏天,一样有数不清的贫民窟。在江边的重庆卷烟厂还是

    照常出污气污水,排气时烟囱轰隆巨响,像有头怪兽在呼啸。重庆这面

    子上的事,做得光里光彩,亮堂极了。

    远处江水在暗黑中闪烁着粼粼波光。我喘不过气来,想进屋。走到

    门口,停了下来。里面姐姐嫂嫂们的吵声并没停下来,几个女人把成年

    谷子都搬出来细数,像一只只上了发条的公鸡斗着。

    这儿的一切太熟悉,我十八岁离开这儿,发着毒誓,绝不返回。那

    时年轻,血液里全是叛逆,以为离开是唯一出路。后来才发现,那种不惜抛开一切的离开,伤筋动骨,内心不会安宁。一个人若没有故乡之

    根,也就是没了生命之根,必然会迷失。我多年后返回这儿,那是为了

    父母亲情,之后出国,再返回,说到底还是一个客人。现在父亲不在

    了,生父早就不在了,母亲又不在了,也就是家没了。

    生命的根在脱离我而去,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对此,非常恐惧。

    5

    我的初恋没开始就死于腹中,我爱上了历史老师,他因为承受不了

    现实而自杀。我子宫里的孩子,小小的胚胎就必须在城中心七星岗那个

    妇产科医院结束生命,当时别无选择,没有其他出路。那时十八岁,娇

    嫩花朵初放的年纪,也是生猛不畏惧一切的年纪。

    那个使我怀孕的男人成为一个残缺的形象,日久破损。

    相比之下,我的小姐姐比我好一点,她的初恋对象成了她的第一个

    丈夫,他变心过,她在绝望之中喝敌敌畏自杀,感动了他。他们结婚

    了。好景不长,具体地说只有两个月零十天好日子,他深夜肚子痛,正

    巧她那天加班未回家,他一人去南岸区第一人民医院看急诊。一进去,医生就让他躺到手术台上,割盲肠时怀疑是直肠癌。不敢做决定,缝好

    肚子,再会诊,不就误了人家的命吗?当时小姐姐丰姿卓绝,人见人

    爱,守着一个临死之人,医生护士、病人和病人的家属都同情才新婚的

    她。

    那时我在外地读中专,二姐来信告诉我,说是母亲退休回家,就摊

    到照顾一个癌症病人,辛苦无比,除了买菜做特殊适合病人吃的,还要

    照顾一家子,体重一个月减了十斤。小姐姐在医院或打地铺睡在地上,或坐在木椅上,病床上是插满各种管子吊着水的丈夫。他知道自己将死,脾气特坏,把母亲炖好的鸡汤,当着母亲和小姐姐故意泼了一床一

    地。小姐姐啥也不说,就低头清理。母亲走半个小时回到家,重新热

    汤,盛好在保温瓶里,走半个小时路到医院。医院限量杜冷丁,他因为

    痛,在床上骂祖宗八辈,小姐姐就出去四处求人买。有时买不到,他毒

    瘾发作,抓住小姐姐头发狠狠地撞墙,口沫飞溅地骂,非常难听。

    折磨了小姐姐半年多,医生宣布无法治疗,让他出院。

    他回到白沙沱自己母亲的家。她一直陪伴着他,最后他在她的怀抱

    里,带着无限的遗憾闭上了眼睛。那场爱情,就像满天闪耀的焰火,来

    得轰轰烈烈,去得也快,甚至可以说,还未真正开始就结束了。

    好了,没过太长时间,她有了第二任丈夫,是同事,修建工人,老

    实巴交。他的妹妹也是同一个单位的,帮哥哥展开追求小姐姐的攻势,他的妈妈经常做好吃的,让妹妹把小姐姐请到家里来,有时她不去,就

    装了饭菜盒子,端到工地给小姐姐。小姐姐新寡,得不到家人的关心,倒是有了这家人格外细心的关照,没多久她铁石心肠建立起来不嫁人的

    防线崩溃,出嫁了,住在城中心婆婆并不宽绰的家里。

    一年后,生了女儿田田。

    几年过去,丈夫成了包工头,在外地修房子。死去的前夫投梦来,叫她赶快去看丈夫。她一觉醒来,顾不上与女儿告别,抓起钱包就冲到

    火车站。坐了一天火车,一下火车,天麻麻亮,对直朝丈夫的住处撞

    去,结果,逮了他与一个农村打工妹在床上的现行。他说与那打工妹只

    是偶尔解决性饥渴的行为,让她放心,他会找个机会辞掉她。她回到重

    庆,打电话过去,发现丈夫态度冷淡。她的生日叫他回重庆,他答应

    了,她左等右等,等不到他的身影。她没法,只得自杀,吃药,在医院

    里洗胃。有一次割手动脉,割偏了地方,血流得床下拖鞋里外都是。女

    儿回家遇上,都来不及哭,赶快打急救电话,跟着救护车到医院。女儿上学都上不安心,放学就往家里飞跑,上坡下坡如飞,担心她死掉。

    这样的婚姻最后以小姐姐来伦敦结束。

    小唐把小姐姐的女儿接到伦敦,过继小姐姐的女儿,这样身份变

    了,田田在教会学校读书,他像亲生父亲一样,亲自辅导她功课,恶补

    英文,记一个生词给20镑。小姐姐年纪大,英文不好,可是不妨碍她学

    烹饪。英国人都不太会切菜,做菜,白案红案,中国人天生就会,更何

    况小姐姐还一向特别聪明,她标上拼音死记硬背所有的菜名和酒名,夜

    深人静还在练习做各种蛋糕甜点,她在同班学生中学分高,在当地最好

    的一家英国餐馆实习时,工作出色,被老板看中,让她学业完成后就去

    工作。小唐有妻子,但妻子长年不在,小姐姐从未向小唐要名分,他也

    不提结婚,几年下来,他们的生活相安无事,充满快乐。可命运偏偏对

    她不善,与她来了一个环圈滚动,小唐又与她的第二任丈夫一样,他几

    乎在一夜之间变了心,有了新的女人。

    小姐姐一直相信二姐大姐,心里有苦就对她们说,哪怕越洋电话贵

    如金,她也什么也不顾了。大姐二姐恨死他,要小姐姐离开他。小姐姐

    不干,她们帮她想法,一哭二自杀三上吊四哀求,软硬兼施,威胁到极

    限,也难挽回小唐的心。

    “难道小唐的心是塑料做的?”小姐姐曾这样说。

    大姐走到我身边,打断我的回想。她一副吵架得胜的样子,伸了伸

    懒腰,正要对我说什么,正在这时,小米走上楼梯,她三十岁出头,穿

    着牛仔裤花衬衣。

    大姐说:“我的好闺女,天大亮了,你啷个才上来?也不怕受凉。”

    小米不理她,转过身。

    大姐生气地大叫:“小米!”

    小米还是不理。我走过去,小米细声细气地说:“六姨!”6

    小米提议我到她石桥的家休息,我马上朝她竖起一个大拇指。我正

    想找一个地方,哪怕一个小旅馆,一个做足疗的按摩间,避开姐姐嫂子

    争吵的声音,独自待一会儿。

    下楼来,三哥五哥在楼下招呼客人。那个治丧组织的头头大肚猫,扛着一篓肉包子馒头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厨师,端着一大锅稀饭,说

    是大家的早饭,七点一刻开饭。

    五哥招呼我吃包子。小米拉拉我的袖子,我看看她,就对五哥说,我要离开一下。三哥低声对我说了一句话。我有点诧异,不过未说话。

    出了院子大门,我问小米:“你觉得包子不干净?”

    “提防总没错。我们去吃担担面,这么久没回重庆,你肯定想了。”

    这大姐的二女儿倒是善解人意,她生得貌美如花,是大姐和第一任

    丈夫生的。但是脸上有一处细细的伤疤,是大姐与第二任丈夫打架所

    致。两人闹离婚,那人虽是个矿工,平日爱写诗,很会朗诵,个子不

    大,可在煤矿厂极有女人缘。大姐为他离了婚,结婚没多久,他在外面

    就有了花花事。大姐质问他。他没作声,一根接一根抽烟。大姐走过去

    把他的烟一把抓过来扔在地上,骂他,骂他,要与他分手!他周身着火

    一样愤怒,顺手操起厨房里的刀子,大姐拉开门跑。他在后面追,她跑

    了一大圈,回到自家来,慌张关门。

    小米在里屋,本不想管大人之间的事,可毕竟母女连心,看到大姐

    抵挡不住那人,门被他撞倒了,大姐也被门压在地上,他挥着刀朝大姐

    砍过来,小米就从旁边屋子里闪过来,替母亲挡住刀。那人没料到,手

    一抬,刀划着小米的左脸颊,血流不止。他一下子傻眼了,呆若木鸡,被旁边的人抓住。小米被送煤矿医务室,止住血,等坐一个多小时车到

    县城医院,虽及时做了手术,脸上还是留有一道印痕。小米聪慧,学会

    化妆,不注意看,不会看出。

    那人和大姐离了婚。大姐咨询公安局,他是持刀报复伤人毁容,起

    码得坐两年以上的牢。那人给大姐钱要私了。两人讨价还价,最后他答

    应给大姐五千元,让大姐去对公安局说,不要成立案子。大姐贪图那

    钱,就放过他了。那人的母亲是个老实人,为了不争气的儿子不坐牢,她把压在床底下瓦罐里一千五百元钱全掏出来,钱上都长了霉点,是存

    了好些年代、从来不能动的钱。钱还是不够,又东家借西家借,好不容

    易凑齐五千块,交给儿子,最后一赌气,连自己的命也搭上,上吊走

    人。那人认为大姐逼死了他亲娘,恨上大姐。经常在大姐上班路上,堵

    住她,当众辱骂她。

    大姐有一次终于受不了,回家对小米发气。

    小米说,“你是自找罪受,若是让他进鸡圈关两年,就不挨骂。”

    大姐说,“我要那五千块钱,还不是因为你治脸要钱。你太小,懂

    啥子?”

    “把那钱都花在我身上,你好意思说?你是个钻到钱缸里就掉魂的

    人,老天就是不让你有钱。”

    “你倒咒起我来?我真是萝卜白菜瞎操心,倒尽八辈子霉,生下你

    这样的女儿!报应!”

    “对,就是报应,你本来就是坏妈妈,生下我来就没管过我!”

    两人越吵越厉害,吵到小米出生后的事。大姐由三峡农村转到忠县

    老家,也是第一任丈夫的老家,在那儿生下二女儿小米,一岁半就把她

    带回重庆,扔给母亲,自己跑了。小米病得不轻,不停地拉稀屎,止也

    止不住,瘦得皮包骨。那时我上小学,父亲看着竹凉床上的外孙女唉声叹气。母亲做完体力活星期天休息,都泡在寻偏方抓草药上,试来试

    去,最后是用干鸡胗壳、老蜂巢和山药一起捣烂,加清水,慢火熬出汁

    来,一勺勺给小米喂,硬是治好了她。母亲省下钱买鸡蛋给小米一人

    吃,补充营养。小米脸蛋开始红润,也爱笑,孩子的身体掺不了假,孩

    子的心也掺不了假,她与我们家的人亲过她自己的母亲。

    “我根本不想和妈妈打照面。外婆救了我一条小命,我啷个说都得

    来。”小米说。

    “她是你的妈妈,不要对她这样。”

    “她不是我妈。”小米说得一板一钉。

    我们走上中学街,已有不少上班挑担子的人。这条街全是石梯,虽

    然夜里下过雨,倒也算干净,比较宽,石梯两旁的住家户和小店铺依

    旧。茶馆也开了,坐了几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子,他们的脖子缩在衣领

    里,手里端着一杯茶,漠然地看着我们经过。

    很快小学和中学出现在面前。操场坝与从前一模一样,原先的寺庙

    推倒盖了楼房,几乎找不到一丁点儿旧日容貌。上早自习的学生背着书

    包往学校走,亮着灯的教室倒也安静,有学生已在捧着书本读。

    到小道上,我们叫住一辆三轮车,坐上去,路坑坑洼洼,车子颠得

    厉害,溅得脏水高高的。走了十分钟,才是柏油马路。

    不一会儿到了石桥,这儿高楼耸立,商标琳琅满目,店还未全开,到处是车。三轮车拐进一条泥汤汤的窄道。人赶集似的越来越多,路两

    边全是蔬菜水果摊位,板车小型货车都在挤同一个道。

    三轮车突然停住,“坏了!”司机叫道,一步跳下车弯身查看。小米

    把钱给他,说不等他,我们走路。

    7大姐与小米住在石桥边的大佛段有五六年,母亲生前常来这儿。老

    辈人说,人去世后,魂魄附在相同脸形的肉身上,会到生前所到之处收

    脚迹。走在这条路上,我在陌生的人群中张望,看有没有走路双腿拖着

    重物、肩膀一边高一边低、头发枯萎零乱、神情严肃、背有些驼的母

    亲。可是没有母亲,哪怕是略微有点像母亲的人。据说母亲在家待闷

    了,就上大佛段来看大姐,母女俩边吃饭边聊家常。母亲生活得如何,小米也该知道一二。现在就小米一人,问起来会方便些。

    “外婆过得如何?在我不在重庆时。”

    小米像没听见。我又重复一句。

    “外婆很享福。你不是都晓得吗?”小米说着拉我进了一家小面店。

    里面桌子坐满,店门也站了人,生意很火。小米和往大铁锅里放面的男

    人说话,要他多放一点青菜,听口气他们很熟。男人开始打调料,我说

    不要辣椒。

    有的人离开,我们坐了下来。小米说,“我见外婆很少,听妈妈

    说,外婆有一阵子想去养老院。”

    “我怎么不知道。”

    “他们陪外婆去,带外婆去看。街上一位邻居被子女送进养老院。

    那儿的食物,全是稀汤汤,老年人一周吃一次肉和一次鸡蛋,没牛奶

    喝。明显缺营养,个个面黄寡瘦。几个人同睡一间房,三十多人共用一

    个厕所和洗澡间,唯一的娱乐是一台小彩电,还限定了时间和频道。管

    教人员对老人很凶。那位邻居悄悄对外婆说,‘千万不要来,这儿像坐

    牢,只等阎王爷,除此之外,没啥盼头。’所以,外婆又回到家里。”

    我没什么话可说。没一会儿店员把小面端过来,叮嘱不放辣椒,还

    是放了。我闷头吃面,街上的嘈杂声各种气味涌来,想到母亲不在世上

    了,眼泪就吧嗒往面里掉,用纸巾抹干眼睛,剩下的面再也不想吃了。小米非要她付钱,说她请客。

    我们出了面店,朝前走了十来分钟,进入一个商品房小区,五六幢

    紧凑在一起的小板楼,空地种了花草,好几个老太太带着孙子坐在石凳

    子上晒太阳。小米抱歉地说,“我这儿没有电梯,好在楼不高。”

    我们走楼梯,上了四层楼,她掏出钥匙打开左边第二个门。房子倒

    是很宽绰,有一个二十八平米左右的厅,两个卧房,学日本人铺了床

    垫,另加厨房和卫生间。进门右手边放了一张餐桌和四把椅子。

    看到我打量房子,小米说:“我和儿子住这儿,妈妈他们两口子搬

    出去了。”

    原来如此,我就觉得她先前提到她母亲的话里有话。

    “他们把沙发床衣柜都搬走了。”

    难怪我觉得房子大,因为空荡荡。相比之下,母亲江边的房子比小

    米的房子显得小多了。“那大姐她住哪儿?”我不由得问。

    “他们住黄桷丫,房子比这儿小一点。”

    小米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我。等我坐下,她才坐了下来,口气平

    淡,“那可是我南下积攒的辛苦钱,我妈她真不像当妈的。六姨,你说

    说,哪有不疼儿女的妈?哪有不疼自己外孙的外婆?”几句话后,她情

    绪大变,很激动。

    8

    大姐为了爱情,从煤矿回重庆后一直没工作。她再婚后,和丈夫、年老的公公住在重庆南岸大佛段棉纺厂职工宿舍一间面积加起来不到二

    十平米的小房子里,另有一个加盖起来的厨房,可以在里面吃饭。丈夫

    的弟弟,常与老婆闹得水火不容,回家来住几天。大姐为之抱怨不已,丈夫说,将就点,要怪就怪命如黄连苦,生错人家,嫁错郎。两人都是

    惹不起的火柴脾性,一擦就燃,三天两头吵架。

    时逢我从英国回来看母亲,家人到齐开饭时,大姐一口饭未吃,就

    叫穷,说她做梦都想买一条三十块钱的灯笼裙子,没有钱,被店员臭骂

    一顿。家里吃得更差。

    当着一家人,大姐声泪俱下:“爱情顶狗屁用,穷得屁股打鼓,哪

    看得见幸福半根屌毫毛?我连做梦都在吃火锅,没钱付,只好逃掉,弄

    得人到处追赶我!”

    母亲止住她,说吃完饭再说。

    那是1992年,我到伦敦才一年多,正好回重庆,准确地说,是为了

    给母亲过生日。父亲眼盲,行走不便,母亲不要去餐馆庆祝,说生日,一家人团聚就蛮好。母亲切了腊肉香肠,炖了排骨海带汤,二姐买了麻

    辣鸡块和其他凉菜。幺舅一家人也来了,大人挤着坐了一桌子,小孩挤

    着坐一小桌子。席间,母亲到厨房炒干煸四季豆,我跟着出去帮忙。

    母亲说:“你大姐是想要钱。你有,就借给她吧。”

    看我不言语,母亲改口道:“妈妈晓得你的钱是一个字一个字辛苦

    写来的稿费,你也不容易,算了,不要将就你大姐,反正她是不争气的

    家什。”

    三哥跑进来,警告我,“讲困难,人人都困难,她还没有喝西北

    风。不要乱了规矩,搞得自己难堪。”言下之意很明白,给了一人,其

    他人也要。三哥说:“今天是妈的生日,她哭啥子,一点不懂事!”

    吃完饭,大姐把我一个人拉到走廊外边。凭栏远眺,开春后江水渐

    宽,不像冬天那么枯干狭窄,从嘉陵江驶来一艘快艇,冲入长江,剪开

    一道绵长的白浪。

    “我有个耍得好的朋友在朝天门皮鞋批发市场工作,我好想在那儿开一个小店。”大姐拉着我的手说,眼睛里充满希望。

    我问她需要多少钱?她说了一个数。我转过身回到母亲的卧室,从

    自己的包里拿了皮夹,抽了一叠美金,数了数。若无其事地经过客厅里

    的家人,到门外走廊上。我把钱放在大姐手中:“可以到银行换人民币

    三万多。”

    “算大姐借你的。”大姐仔细地数了数,挂不住的喜悦露在脸

    上,“幺妹真好,我就是只死耗子也会当成头公牛干,赚了会还幺妹。

    我不会对家里人讲这钱是你的,免得他们找你要钱。”

    我说:“我只求你对家里人好,不要惹事。”

    她举起手来,向我保证。

    皮鞋店开起来,大姐清早到皮鞋厂进货,准时开店,辛苦经营。家

    里亲戚去大姐那儿买鞋,大姐一律免费,朋友去半价。二姐写信来,说

    大姐在朝天门皮革批发市场开了一个鞋店,人很勤快,我们都去照顾

    她,也带朋友去,生意不错。

    二姐头一回不问我大姐钱来由。据说当人们问起口袋一向缺银子响

    的大姐,怎么有钱开起皮鞋店来时,大姐一口咬定这小店,租的门面费

    和进货费,都是她从当知青后回城做生意发财的朋友那儿借的钱。姐姐

    哥哥没吱声,不知是真信还是听之由之。

    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次大姐终于可以把一件事做好,不

    惹祸,革心洗面做新人了,真是万幸。

    大姐的二女儿小米跟着她从山区煤矿回到重庆,一直没工作,由一

    个熟人带到温州学理发,去了没多久,转去深圳发展。大姐逢人就夸二

    女儿能干,找了一个港商,说是两人结婚后,港商马上给她买了一幢两

    层楼的小洋房。

    大概半年不到,二姐来信说大姐关掉皮鞋店,到深圳看小米去了。大姐再回重庆时,不仅带回小米,还带回满周岁的外孙。因为家里兄妹

    问那个孩子的来历,大姐的回答漏洞百出,觉得失脸面,就与他们断了

    往来。

    待我一年后又从英国回重庆看父母时,问到大姐情况,家里人叽叽

    喳喳说个不停:“小米肯定是个二奶。啥子港商?不就是温州客跑到香

    港,结果孩子出来没多久,男人眨个眼就蒸发了。鸟过还有个影。哎

    呀,洋房是洋房,名字是人家哥的,哥派人来收房,小米啥也没有

    了。”

    关于这男人,小米手里只有一个香港电话。她打过去,通了,也没

    人接,等于什么也没有。

    听说我回来,大姐连忙抱了外孙来,她还是老样子,开口就叫穷。

    那外孙生得聪明,不哭也不叫,给他吃大人的饭菜,很是听话。无爹

    儿,真是让人怜爱。我给了孩子一个红包。大姐对我不提还钱的事,也

    不提皮鞋店关门了,她只说想说的事:小米挤进大姐那简陋狭小的家,在附近街上开了一家发廊。大姐带外孙,帮小米张罗发廊和收账。大姐

    的婆婆过世得早,单位分的房要拆,公公按工龄可分到福利房,不过得

    补几万元,折成房子面积,但是钱还不够买房。大姐夫说没钱,要小米

    把私房钱拿出来。八十岁的公公一向不肯插入他们的事,突然开口

    说,“若是小米肯付钱,那么户名的事,就把我的名字改成小米。”

    小米皱起眉头,倒也没推脱出钱。

    但是大姐当天却和公公使脸色,公公当没看见,大姐变本加厉,对

    公公说,要把户名改成她的,说万一小米结婚,男人心不好,他们就会

    被赶走。公公说,谁出钱,户名就该是谁。大姐说,房子里面也有她和

    丈夫的份,她非要公公对小米改口。丈夫这次站在大姐一边。公公发火

    了,说:“你们哪有半点样子像做父母的?”吵架的结果,夫妻俩把老人送进养老院。

    这本每家都有的难念的经,我知道一些,听小米再讲一次,我的心

    情复杂又难过。小米出了缺的那部分买房钱,当然房本上名字还是小

    米,一家四口统统住进去。一年后大姐的公公死在养老院里,因为公公

    的死,家里弟妹都去吊唁,大姐一下子平息了胸中往日的怒气,恢复了

    与弟妹的关系。

    9

    我们的谈话被门外一阵吆喝打断。小米打开房门一看,有人在搬

    家,响声很大。她对他们说,“才早上八点多一点,请轻点!”

    关上房门,小米接着说:“妈妈以前来我发廊,只管收钱,说是带

    我小孩,起码得付保姆费。我干活,一分钱没得,只能关门落得清静。

    没了工作,找不到工作,我就申请拿低保,一个月连同儿子二百元,哪

    够呢?所幸自己一直还留有私房钱,有了孩子花销太大,我愁得不行,不晓得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六姨,我妈妈告诉你啥子?”

    “你觉得她会怎么说呢?”我反问。

    “她啷个说?得了,管她的,她哪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小米充满企

    盼地对我说,“六姨,你能不能想个法子在香港找到孩子的父亲,虽然

    我们没结婚,可孩子是他的。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儿子养成九岁了,学

    费一年比一年贵。那混账的手机早就销了号。我托过人找他,托了好些

    人,都找不到他。后来,好不容易弄到他哥哥的手机号码,通了,一听

    我报名字,就切断了。”

    第一次小米对我说了实情,我着实想帮她。可是关于男人的背景,来龙去脉,在香港做什么生意,住在哪里,包括他哥哥的情况,一问她三不知。就算我有天大的本事,也无从找到那个不辞而别狠心肠的男

    人。世上竟有这么糊涂的姑娘?我连连叹气。她的孩子现在九岁,捏指

    一算,当年,正值亚洲金融风暴,那男人生意肯定栽倒,股票成废纸,公司破产了。

    小米坐在椅子上,连连说:“我啷个办?”

    我只能安慰她,让她想想还有哪些细节可以提供,以便有可能和机

    会找到那男人。她坐立不安。我说,不必急。

    面前的餐桌和椅子全是实木的,这地上复合地板,却也不错,整个

    房子看上去不像花很多钱,倒也不是最便宜的货色。大姐当初拿到这房

    子的钥匙是毛坯房,要搬进来住,就得装修。装修费,谁出的呢?总不

    会又是小米出吧?于是我这么问小米。

    小米变得支支吾吾。

    “听说,外婆连在睡梦中都大喊大叫,‘大丫头,你啷个这么狠得下

    心肠,下得了手,拿了妈妈辛苦存了一辈子的钱?妈妈想不通哪!’”

    小米看了一眼我,“六姨,不要听他们乱讲。除了我妈妈,几个舅

    舅和孃孃他们也可能拿走外婆这钱。这个家里,想要外婆那笔钱的大有

    人在。”她说我的三哥他们住得很差,一间正房,一个偏房当厨房,吃

    饭也挤在那儿,好在他们女儿被我弄到英国读书;我的二姐住小学分的

    旧院子,只有一间,两个大人两个儿子,还经常有亲戚来住,二姐只得

    做两个双层床,他们和全院子的人共用一个厕所;我的小姐姐呢,以前

    跟婆婆家那么多人,住在两间直对着马路拐弯的小房子里,有一年夏

    天,司机酒后开车,汽车对直冲出去,差点把他们撞伤。住在那样的房

    子,睡觉都不踏实,只会做噩梦;我的五哥也没有房,一家三口贴在外

    婆那儿。“每个人想房子都想疯了,每个人都嫉妒我妈妈!”

    “听说是你母亲拿着外婆的身份证和存折,到银行取走的十万块钱,用来装修这房子,包括买家具。”

    “六姨,我不清楚。”小米的嘴守得严实。

    经人介绍,小米谈了一个男朋友,年长她十岁,穿上西服倒是一表

    人才,人看上去连脚指拇都老实厚道,对小米体贴照顾。有一次我回重

    庆,亲眼见他提着小米的提包,发现天转凉,脱下自己的外套来,给小

    米穿上。世间任何一个女子,有这样的男友,虽不是十全十美,心也会

    安定下来。可是大姐和大姐夫反对,说他没工作,倒要小米养,小米说

    养不养是我的事,跟你无关。母女关系恶化,大姐要小米带着儿子搬出

    去。小米说房子在她的名下,反让大姐搬出去。大姐说她早就想到会有

    这么一天,没想到来得如此早,她坚决不搬。又拖了几年,一家子过得

    窝气,结果小米拿出最后的私房钱,买了一个二手房给母亲。谢天谢

    地,幸亏重庆房价一直不贵。

    “我的钱并不是那港商的。我在温州的发廊打工,从早上九点站到

    晚上十一点,脚都发肿,经常中饭都饿着,很辛苦。每一分钱都可以捏

    出汗来。”

    “你男朋友对你还好吧?”

    小米一下子哭了,她说父母压力太大,他们互相见着,恶语相伤,甚至都要动手了,她只得与他分手了。她现在是孤儿寡母,大姐还时时

    咒她,她遭啥子报应会有这种自私自利的母亲?

    10

    我去卫生间。

    镜子蒙有一层灰,我伸手去抹了抹,这才看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眼睛里有未睡好觉生出的血丝。小米的内衣裤,放在洗衣机里,泡着水。墙上瓷砖是小熊猫。我的

    姐姐哥哥说这些瓷砖都是大姐偷了母亲的钱来装的。那么这洗衣机,这

    马桶面盆,墙上镶花的瓷砖、青蓝色地砖,大圆镜子,这房里的一切,怕花的都是母亲辛苦存下的钱?

    大姐一口否认,叫冤枉。他们不相信,要她把母亲的钱还给母亲,她与他们吵翻了天。他们从母亲存折上只能看出钱取走,没有到何处去

    的一点痕迹。他们领着母亲到银行去追查谁取走了。银行营业厅全是

    人,任何时候去都是如此,去一次排长队,母亲弄得上气不接下气,他

    们代母亲写了证明,签了字按了手印,授权给三哥代理,要查母亲名字

    大姐名字的账户,银行说取款存款是按国家规章办事,若要查款,需要

    派出所或单位保安部门出面,否则保护存款人隐私。他们要母亲去派出

    所,母亲怕带给大姐什么麻烦,拒绝去。那段时间母亲伤心寡言,精神

    恍惚,只记得总数,十万三千元,具体多少个存折说不清楚。三哥三嫂

    记得,1999年父亲去世时,他们给父亲整理衣物时,发现母亲放在父亲

    的枕头里,便把存折亲手交还给母亲。他们说存折一共四个,定期三

    个,活期一个。大致从70年代开始,有五百元,时多时少;从1992年开

    始,先是几百,然后几百到上千;1997年之后经常一次几千,有时是一

    万,也有大额取出——给孙子考初中高中缴学费。

    儿孙满堂,却没一个孙子能考上重点中学,却都想上。差多少分,就按学校规定缴钱,还要找熟人。

    母亲看住这笔钱,每天都防贼一样,东藏西藏,睡不好觉,夜里也

    要起来,查看是否在,踏实了才重新躺在床上。

    防谁呢?住在一起的亲骨肉。五哥是不会做这种事;五嫂呢?可能

    拿了钱补贴在农村的娘家;他们唯一的儿子喜欢上网吧聊天打电子游

    戏,也有可能。他上高中,经常去婆婆的房间找东西。母亲发现存折原封原位搁得牢牢的,但是皮夹子里的钱总少掉十元二十元甚至一百元不

    等,告诉儿媳,结果儿媳孙子都否认,叫母亲平时把自己的房门上锁。

    母亲自然不会上锁,结果还是继续丢钱,母亲一抱怨,五嫂拉长脸,给

    五哥脸色看,五哥数落儿子学习不用功,成绩不好,儿子赌气摔自己的

    书本。结果呢,弄得一家子不高兴。最后,还是母亲来解围,赔小心,道不是,说她老不中用,记性不好。

    母亲心里清楚,最要防之人是大女儿,六个儿女中,那是她最疼爱

    的孩子,也是最有豹子胆的孩子,小钱看得上,大钱更是伸得出手。

    大姐连续几天看母亲,陪母亲,告诉母亲她的生活有多难,从前没

    房子住,三代人挤一个巴掌大的地,不要说夫妻生活没法过,连洗一个

    澡,连换一件衣服都要等没人在屋子里才能做,现在好不容易托女儿的

    福,有了光屁股房子,却没有钱装修,等于住在可怜的街上。她让母亲

    借她两千元应急。大姐流泪,母亲流泪,母亲用手绢给大姐擦去脸上的

    泪水,心疼地说,“大丫头,不要哭,妈给你这钱。”

    母女俩去了一趟银行,取了钱,一同回到母亲家里吃午饭。大姐与

    母亲睡一张床午休。两天后,母亲发现存折上一文不留,气得高血压发

    作,无力地躺在床上,不吃晚饭。第二天母亲也不吃早饭,也不去医

    院,她手里是一本家里孩子的旧照片册。

    五嫂让她起床,要么吃饭,要么去医院看病。

    母亲不搭理她,只是傻呆呆地说,“大丫头呀,天棒,都怪我,生

    了你,却没教好你!”

    五嫂再问母亲,母亲闭上眼睛,脸色发青,手直抖。弄得五嫂只得

    打电话叫来家里其他人。

    这与大姐一点干系也没有,她忙着找装修队,买涂料、地砖马桶、灯具、厨具,忙得不可开交,恨不得多生一双手脚。两月有余,房子装好,不等房子完全晾干就买家具家电,搬入新居。

    “是我两个女儿凑钱给我装修的。”大姐对找上门来的弟妹们理直气

    壮地说。

    “大姐你把偷妈妈的钱交出来!”二姐说,“你晓得妈有多伤心

    吗?!”

    “看不出你脑瓜儿还灵光,先带妈去银行,证明妈与你的母女关

    系,先取妈妈答应借的两千块,让妈对银行说,钱的事,为的是防老来

    病多,防小有急用,自己老了,用钱之类的事儿女主意多,省得自己操

    心。妈妈是无意,你是有意。”三哥说。

    “你趁妈睡午觉,偷了她的身份证和存折,快速去了银行,办了转

    账。快速回家,把母亲的身份证和存折放回原处。躺回床上,母亲醒,你也醒。”五嫂说。

    “你们不是我的亲弟弟妹妹,居然有脸皮到银行去调查,问营业

    员,还拿着我的照片。”大姐把手中的一个玻璃杯狠摔在地上,扯破了

    嗓子,横着一张脸,厉声地说:“都给我听清楚,首先我大姐不是这号

    人,耗子暗地偷偷摸摸,从小到大,我向来敢做敢当;其次,你们要我

    还钱,我和你们从此一刀两断;六妹要我还这钱,我就上法院告她写书

    泄露我的隐私,要她赔偿我的精神损失!”

    从卫生间回到房间里,我拉好窗帘躺在床上。小米进来,朝我跪了

    下来:“六姨,你看我多可怜,我小米从小到大没求过六姨啥子事,今

    天儿,求你一件事:六姨你帮我在国外介绍一个对象吧,不管年龄不管

    做啥,只要脱离开重庆这鬼地方,脱离我妈,我都愿闭了眼睛嫁他。”

    我走过去,要扶起她,但她要我答应,一副不答应不起来的决心。

    我只好说,“好吧,我来想办法。”她站起来:“六姨,我无怨无悔。你在我心底一向比我妈妈还亲。”

    “小米,国外也不是天堂。”

    “但国外就是国外,跟天堂差不多吧,不然这么多人为啥子要出去

    呢?语言是第一关,我已经开始学英文。”她指着儿子房门里,“我买了

    《英汉词典》和教材磁带,我不是说着玩的。”

    “我只得试试,你晓得婚姻这种事,一得靠自己的条件,二得靠姻

    缘。”

    她听着,脸上绷得好紧,半晌,叹了一口气,说:“六姨,我去隔

    壁房间了,你好好睡一觉吧。”第四章

    1

    不可思议,到故乡给母亲奔丧的第二天早晨,我会躺在外甥女小米

    的床上。窗帘透出微弱的光来,墙上有幅画,是日本导演宫崎骏动画片

    里的幽灵公主,她骑在白狼身上,披着银色的兽皮披风,手持长矛和短

    刀,短发飞扬,愤怒又聪慧。对我而言,非常美。

    突然这小小的空间属于我一个人,周身上下放松一些。母亲属猪,今年八十三岁。我属虎,今年四十四岁,母亲在她三十九岁那年生下

    我。记得幽灵公主说,我一无所有,我被人类遗弃。她的话深深地震动

    了我,这正是这个世界留给我最初的记忆。

    但是我有母亲,活了半辈子的我才明白,母亲从未舍弃我,她生了

    我,养大了我。

    母亲大半生的历史,在我那本自传《饥饿的女儿》里详细写了。写

    那书,是十一年前,在伦敦开了个头,就回南岸老家继续写,正值酷

    夏,母亲一大早起来做稀饭,有时加绿豆,有时加冬苋菜,有时加皮蛋

    瘦肉,稀饭到中午已凉,吃时正好。她做的凉菜每天不一样,尖椒清炒

    后,与生莴笋丝相拌,折耳根配嫩子姜薄片,空心菜在开水里焯过,放

    油辣子蒜盐。酱油、糖醋茄子排骨,清淡开胃可口。算起来,那时她七

    十二岁。母亲的晚年以1996年为界,之前与父亲在一起,不必担心。父

    亲1999年6月15日过世后,她过的日子,都是她描述,姐姐哥哥的描

    述,嫂子甚至邻居的描述,除此之外,我知之甚少。这功课得好好做,我才能弄清楚。1996年我带着丈夫回去住了一个多月,是我和父母生前住得最久的

    一次。有一天我吐得很厉害,怀疑自己怀孕了。

    他说:“若是真的,我们不要,有孩子很麻烦。你受不了当母亲的

    苦,我们花不起这时间,更不用说要负起当父母的责任。从另一方面来

    说,我已有一个女儿,千辛万苦养大,你看她也不在我身边,尤其是她

    自己有了工作,结了婚,一年半载才有一次电话,都是要钱的,有孩子

    没有任何好处。”

    一检查,果然是孩子。我没有选择余地做了流产手术,与十八年前

    一样,在七星岗妇产科医院,同样的手术室,只是那时不能打麻醉,而

    现在可以。

    我做完手术当天,丈夫就飞到上海与前妻见面。他和前妻都是上海

    人,她从澳大利亚回去看娘家人。母亲清早去菜市场买了只老母鸡给我

    补身体,母亲怕血,不敢杀。父亲眼盲,母亲就扶着他到走廊里,把刀

    递给他。父亲把鸡交到母亲手里,母亲还在发抖。她怕血。这点我与她

    相同,最惧怕杀生。如果父亲不杀那可怜的鸡,母亲只得干瞪眼,我也

    没有吃的。

    母亲不高兴我丈夫抽身离开,但对我啥话也没有说,只有一次,我

    写得不顺手,坐在那儿望南山,听见母亲在叹气。她对父亲说,我找你

    这个男人不像看上去那么好,但终生可靠。

    不等父亲说话,母亲又嘀咕:“有孩子,一个家才是家。没孩子,两个大人是两条随风飘的影子。哎,六妹心本就苦,不多说了。”

    我呆在那儿,心里有一肚子的话想对母亲说。母亲似乎没有祝福过

    我的婚礼,当我把结婚照片寄回重庆,她看看照片,继续抬头看电视节

    目了。2

    我丈夫是我前男友的同事,两人在办公大楼里打过几个照面,称兄

    道弟。前男友在1989年夏天匆忙到美国留学,之后来了几封短信便没了

    信息。我在前男友那儿见过他的信,字迹不大,有孟体风格,语气谦

    虚,学识广博却不卖弄,心还细,附了好几张英国邮票。两人一起编译

    一本《外国艺术空间蒙太奇集》,可是没有出版社愿意出。

    前男友的老师听说他从伦敦回北京,离婚后,想找一个中国人结

    婚。这位老师想到我,正好在北京,于是安排我们见面。打了几次电话

    都不巧,最后他干脆让我们自己商量时间。在电话里他问我愿意到旅馆

    去不?

    我说没问题。

    那个炎热的夏天,我敲响他的房门。他打开了门,很亲切地看着

    我,目光很熟悉很特别。就是那注视,注定了我们的今生。他握着我的

    手,让我坐在沙发上,他自己坐床头。他比我想的年轻,大我二十岁,看上去最多年长十岁,因为个头结实,显得高,戴着一副讲究的眼镜,透出一种睿智和儒家知识分子气质,他的眼睛没离开我半分钟。第一次

    遇上心仪已久之人,又如此待我,我内心激动加紧张,手脚都不知如何

    放了。

    他说见面前担心我不会大热天来见他,天底下女人都死要面子,让

    人讨厌,而我不一样。他问我是不是处女?我说我不是,可能从来就不

    是。

    他说我就是他想找的人。

    他如此直截了当,我很惊奇。他说起以前在旧金山读大学的冒险,赶上西方60年代性解放的末班车,他与好几个女友的事,包括他带女友去性俱乐部的事,他问我,到那种地方会胆怯吗?

    怎么会?中国也有80年代性解放。我告诉他,我成长的过程中,从

    没人敢说恋爱,连对自己父母都不说,我爱你。爱是罪过,性更是丑

    恶,长久政治高压,伪善道德,导致我们这一代人身心压抑,精神空

    虚,渴望得到解放,叛逆世俗和传统。我们开黑灯舞会,沉醉烟酒,朗

    读外国诗歌,辩论尼采萨特哲学,女人都崇尚波伏娃的女性主义,试验

    各种艺术形式,我们跳裸体舞,随便找男友,第二天,可能就投向另一

    个人的怀抱。有天我喝醉了,读到一张油印纸上的诗,说的就是灾难中

    的孩子。诗里那种恐惧和无畏,就像是为我这样的人写的,安慰着我好

    些年。

    他含笑看着我,眼睛里充满惊喜。我突然明白过来,那首诗就是他

    写的,我一直等着有一天和他见面,想与他这样的人成为莫逆之交。

    他说,你看我们注定会见面。

    我倒不好意思了。

    他很羡慕我在自己的国家进行了解放自己的革命。

    见面五分钟不到,他问我愿不愿嫁给他?

    我没说愿意,甚至也没说考虑,我只是开心地笑了。

    那个下午,他要看我身体。我说,那就平等吧。我们彼此脱了衣

    服,他从后面抱住我。我把他带到镜子前,侧过身去看他身体。他要与

    我做爱。我没同意,说还没有准备。他没有不高兴,只是理解地点点

    头。

    之后我们到街上,到处找一家有空调的餐馆。不负有心人,我们找

    到一家小餐馆,干净清静,服务员热情,递上冰水,递上菜单,向我们

    推荐田螺,说是早上送来的,很新鲜,用姜爆炒。我们还点了一个木须

    肉和豆腐。没一会儿,菜端上来,尤其是田螺做得非常可口。我们用冰水当酒庆贺我们终于相遇,他让我说自己,随便说什么他都爱听。吃完

    饭,他叫了一辆出租,带我到北大,见一个著名教授,她是他的好朋

    友。教授对我很亲切,削梨给我吃,又说我的性格像她年轻时。看得出

    来,他明显是请她做参谋。

    第二天傍晚,门房告诉我有人找我。我跑出去一看,是他。我没想

    到,陪他到京顺路走,那是通向机场的公路,种植着大量的花树。他问

    我能不能陪他吃饭,我已吃过晚饭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他说那位老

    朋友给我打了几乎满分,让他选我。在我之后,他又带过一个漂亮的女

    画家去,可是那位老朋友不给那女画家高分。我告诉他,我要去广州看

    看朋友,第二天就走。

    在广州我天天看着旅馆对面骑楼下的鲜花店,那儿已换好几种花,茉莉没了,堆满菊花,我想到了他,可我想不起他的样子。有一天我接

    到一个电话,居然是他。他第一句话问我在哪里?第二句话要我答应嫁

    给他。

    我说要好好想想。

    我回到上海,继续上大学里的作家班。他除了电话就是一封封长

    信,催我到英国。第二年春天我才办好留学手续,飞到伦敦。他的家是

    一幢四家人合住各带花园的套房,两室一厅,厨房和浴室都小,放一个

    洗衣机都没多余的位置,不过两人住倒是很舒服。附近就是一个公园,还有一条清澈透底的小溪,19世纪最著名的社会主义画家诗人威廉·莫

    里斯的手工场,溪水中古老的水磨转动风车,周日有集市,售工艺品和

    南欧东亚食物,附近有一个全英国最大的超级市场,到地铁则需要走二

    十分钟路。对我一个从未有过家的人来讲,这儿简直就是天堂。

    衣柜里是他从旧货店里为我买的两件大衣和一些裙子、内外衣,尺

    寸倒也合我身材。他烧好了土豆鸡腿、蒸了米饭。那天晚上我们做爱。没有想的那么好,也许不熟悉,男女初次如此并不稀奇。春天了,伦敦

    夜里还是冷得很,得点壁炉。火焰暖暖地照着我们,他拍了好些裸体照

    片。因为夜晚光线不对,那些照片大多模糊,只有我拿着红苹果倚靠床

    的一张最清晰,耸着眉头。当时我们开玩笑,认为之所以如此,是由于

    苹果象征上帝不可宽恕的罪孽。

    他说在北京曾见过十几位各式女人,有几位是文学圈里人,我听说

    过名字。他大撒网,想找一个做妻子的人。有的在见我之前,有的在见

    我之后。他和那位女画家,在公园里谈终身大事,他在公园里与她亲

    热。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像职业说书人,拍板叫一声:“敬听下回分

    解。”

    我谈不上愤怒,他早就向我求婚,但不是结婚,即便是结婚,他也

    有权利改变主意,或许别人比我更适合做他下半生的伴侣。只是别的人

    都不如我,他才最后下定决心和我。难道不容许人在服装店里挑来挑

    去,最后挑那看上去最惬意穿在身上最舒适的一件,后者更重要,冷暖

    自知。

    好几个晚上我都和他说到自己的身世,说到童年,说到18岁离家出

    走,最后说到1989年那个夏天的事。他眼睛湿润地说,“可怜的你,一

    次次捡了一条命,相信我,我会对你好的,永远爱你。”

    他有兴趣看我写的小说和诗,给出很好的指导和编辑。

    除了写东西,他说我应该在上学之余找工作,他不可能养我。我英

    文不好,绝没有好工作等我。他说你身段如此好,何不做摄影时装模特

    儿,赚钱又多,又不需花太多时间。

    有时他陪我,有时我一个人去。有一家时装杂志要求严格,说我腰

    上有赘肉,必须减去。有一个星期我就只喝水和吃水果,做仰卧起坐,立竿见影,身材尺寸合格了。我能赚钱了,他的兴趣大起来,在电话簿黄页上找电话找公司。有一天他说拍私人电影更好,找到一家公司,按

    小时付酬。第一个顾客,一个头发微卷的英国中年男人,拿着录像机,要我先拍情爱戏,脱得一丝不挂。我很生气,拉开门走了。

    回家后他很失望。他让我看性爱场面的录像,那段时间我梦里全是

    黄的阴茎白的阴茎,粉红深红的阴道,光身子的人堆叠在一块,集体性

    交,感觉不到性感,相反觉得他们是性机器。

    时间过得非常快,三个月过去,若是结婚,可随英国籍的他拿到绿

    卡,或是重新申请学生签证。对此,他犹豫不决。

    结婚或是不结?他躺在地毯上,痛苦地想,像苦恼万分的哈姆雷

    特。

    他愁眉苦脸,最后是他的一个英国女朋友给他下了决心,结婚并不

    会给你带来灾难,你怕什么?

    怕什么?不必怕。他想通了,马上开车带我去选结婚戒指。

    我们去当地教堂见神父,按规定得有两周做礼拜我们必须在场,神

    父要问在场人:这两人愿意结为终身伴侣,有人反对吗?两周下来,没

    人反对,才可结婚。我们第二次做完礼拜后,去附近公园走走。下雨

    了,两人躲在一棵老橡树后,神父打着雨伞经过,他朝我们笑笑。神父

    走后,天上出现了一道彩虹。

    他望着彩虹良久,然后说,“这是吉祥之兆!”他紧紧地拥抱我。

    举行婚礼的那天上午,我们去附近一个黑人和艺术家喜欢的居住

    地,几乎每天那儿都有集市。我挑到一件粉白镶银片的像旗袍、又不是

    旗袍的礼服,没中式旗袍惯有打结的领口,一试,非常合身。摊主只要

    五镑。又到另一家选了一顶白网眼的帽子,这个帽子倒要三镑。我在帽

    檐系上一根紫色的绸带,这帽子马上有了自己的灵魂。

    下午在教堂,来的都是他的学生和大学里的同事。神父看见那么多英国人会说中文,吓了一跳,才说以前以为他是唐人街的老板,弄了一

    个年轻的中国姑娘来假结婚。我和他面面相觑,对神父之说,抱以理解

    之笑容。

    参加婚礼的女客都问我,这身婚礼礼服在什么地方买,真漂亮!多

    少钱?

    我该怎么回答呢?

    若我说在二手摊上,只花八镑钱,相当于人民币一百多块,就把这

    一生最重要的仪式度过。她们即使不嗤之以鼻,也会觉得我太没本事,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仪式能如此过?!不能让男人付出血本,操办像样的

    婚礼,不要说钻戒,起码得有身新礼服。

    我只能笑而不答。

    我喜欢白色婚纱,和天下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对婚纱充满了梦想。

    梦想就是梦想,自己没有穿白色的婚纱,好比留着一个空间,可在那儿

    想着,安静地看着自己,并没有失去什么。我在那个夏天一心一意要嫁

    给他。婚礼当晚,他给我说了那么多心里话,他是多么爱我,他与我的

    婚姻与别的婚姻不一样,我们有绝对的自由,我们不是对方的奴隶,同

    时我们经济分开,不要让婚姻像坟墓葬送我们的爱情,嫁给他,只是幸

    福的开端。

    那么,婚姻完全不像小时候看见邻居们只是生儿育女地过日子,也

    不像姐姐哥哥那样夫妻捆在一块度完生命,我和他的生活是冒险,是艺

    术,是想象力的原始催发地,像万有引力之虹,射向人生更高境界的灿

    烂礼花。

    第二天我们去布莱顿度蜜月,他带我去海边天体营。他是快乐的,所有的男人都嫉妒地把眼睛盯到他身上,他陶醉万分。乌云压下来,我

    们飞快地穿衣服,从海边往朋友家跑去,乌云追着我们,闪电鞭击雷声,千军万马逼过来,要吞掉我们。可是我不怕,我想,爱情比那闪电

    和雷都迅速,狠狠地击中了我,我是爱这个人,有什么理由不爱在上帝

    面前发誓将终生的幸福相托的人呢?我真的愿意在这个异国他乡与他相

    依为命,一生一世。

    3

    我闭门不出,连续写了三个月,第一个长篇完成。有些像日记,几

    个在北京的年轻人在1989年的爱情故事,女主人公在遭遇到一系列背叛

    后,在欢送朋友出国的Party上被警察抓走。有点像米兰·昆德拉的《生

    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格局。

    他非常高兴,要庆贺。于是我们去了巴黎。与小说中出现的两个朋

    友见面,也和后来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见了面,没想到他喜欢,写了

    长序。台湾的出版商,让我尽快修改,以第一时间出这本书,并请了住

    在北欧的评论家写了序。出版商和写文章的人,全是他的朋友。

    一个英国人办的中文报纸发表了小说片断,这个英国人想出英文

    版,找了译者,但一拖再拖。

    他说,不能等他们,便译了草稿。有了草稿,就方便多了,送到好

    些英国出版社和经纪人那儿,少有回信,也只是说不要,大多没有下

    落。在英国出书根本不可能,我完全打消了这个想法。

    我在大学图书馆读到台湾报纸关于诗和小说大赛,以一种封闭姓名

    评选的方式,我想去赌一把。

    结果我撞上了好运,又以同样的方式在台湾报纸得了好几次文学

    奖。这无疑在台湾给自己开了扇出版大门。

    他说,你可以和任何男人女人睡觉,但得告诉我,得戴安全套,我就会对你更好,但不许对别人说爱,不许爱上,我就会永远爱你。他睡

    着后,我洗盘子碗筷,清洁房间和厨房。那段时间,我们家经常来朋

    友,住在家里。他有时要我对他的朋友好,要我和他的朋友做那种事。

    他的朋友当着我的面说,并不喜欢我。客人一走,我就得换被套枕套,因为没有洗衣机,就放在浴缸里用手洗,然后清理掉洗衣粉的泡沫,费

    力地拧干,装在桶里,费力地提到花园里,晒在绳子上。

    我们有一年冬天去纽约,经过一家高级俱乐部,他说他的梦想,是

    所爱的女人在这样的俱乐部跳脱衣舞给他看。他问我能不能让他实现这

    个愿望?我很为难,看到他失望的样子,才点了点头。他与老板谈了好

    几分钟,老板才同意。时值下午,加上他,只有两三个客人。从未在大

    庭广众跳过这种舞的我,只是从电影里看过,T台上只有一个舞女在跳

    舞。我抓了顶齐耳红发戴在头上,走上台。因为爱情而跳舞,自带几分

    热情和羞涩。最后,我没有脱光衣服,就停住了。

    我朝换衣间走去,套上毛衣,披上大衣出来。

    他说:“很遗憾你没做到底。”他有些不快。

    我们回了一次重庆,那是第一次他见我的父母。当时南岸六号老院

    子还未拆,楼上阁楼无法住,父母都住在楼下。我们回家后,父母坚持

    要把架子床让给我们睡。母亲在堂屋搭了一个竹板床,那是冬天,竹板

    床铺了棉被。早上我起床后,发现母亲已挎着竹篮子从石桥集市买鱼肉

    蔬菜回来。我们在家住了两天,就搬到城中心一个新建的五星级饭店。

    他说:“这是你衣锦还乡,你已尽孝道,现在该向外表现,你嫁我是对

    的,以免别人说嫁了一个糟老头子。”

    小姐姐带着女儿田田来饭店房间洗澡,他给她俩照了好些照片,他

    说你的小姐姐真是大美人,待在重庆真是亏了她。

    几天后我们回到北京,临睡前他告诉我,在我不在家时,他和以前那位漂亮的女画家联系上了,她来家里见他。她仍穿了漂亮的平绒旗

    袍,只是换了一种深蓝色,长发盘在脑后,衬出她修长的脖颈。她说对

    性不太感兴趣,可是特别喜欢不穿衣服,她的胸部下塌,不如几年前苗

    条。

    为什么要在我不在家时,事后才告诉我呢?我说我要去找她。他非

    常恼火,说我是一个醋罐子。我指责他不守允诺。

    4

    五年过去,我在伦敦有了一些自己的朋友。倪在英国近十年,住在

    哈姆斯苔一幢大房子里。有一次我们家请客,我也请了他,他说是前首

    相西斯请他和朋友去高级餐馆吃饭,还不如我做的回锅肉和排骨白萝卜

    汤好吃。谈话中间,我说到这部稿子,他说他的教授认识一个很不错的

    文学经纪人,他愿把稿子带去试试。

    很快有了回音,说是经纪人看了稿子,要求见面。

    这天,我们和倪按约走进一幢维多利亚式的房子。上楼时,倪说这

    个文学经纪人以前是一个很有名的出版商,现在她和另一个人共同拥有

    这家文学代理公司,那人名声极大,代理过那本轰动全球的畅销书——

    三代中国女人的故事。

    我们到了四层。女经纪人四十岁不到,长得非常美,有姣好的身

    材。她说非常喜欢这小说。她让我等一下,说她的合伙人也要来见面。

    没一会儿,男经纪人进来,他个子很高,五十来岁,他问我有没有

    经纪人?

    我说没有。

    他说他要代理。女经纪人一听,脸色都变了,不过嘴上倒是没说什么。

    见面进行了半个多小时。出来后,陪我去的两个男人比我还兴奋,他们看我的眼光,也不一样,仿佛我已成了畅销书作家。其实,我这个

    懵里懵懂走进英国文学界的人,对未来浑然不知。

    两个经纪人拿着他的英译草稿在法兰克福书市上卖了十几个国家。

    他们请我吃饭,庆祝这个非常好的结果。吃完饭,男经纪人当着在座的

    人说,要开车送我回家,这很绕路,但他不管。

    第二天他打开男经纪人寄来的一封信,当然信是给我的。信很短,句子很热情。但是他火气大,说我在晚上与此人发生了什么感情上的

    事,而没有告诉他。男经纪人不是一个坏人,他是否超出职业外和顾客

    之间的纠葛,本不是值得讨论的,他懂得生意经,做我的书做得不错,他甚至先出定金,让我写自传,并且售出,从另一方面也说明我的书本

    身不错。

    那之后发生了好多事,他去澳大利亚看他的女儿和前妻,我又怀孕

    了,做了人工流产。我很难过,一个人蜷缩在黑暗中,听着窗外的老橡

    树被暴雨吹打发出可怕的声音。

    那个夏天,他开始在停车场教我开车,因为我不得要领,他不停地

    朝我发脾气,态度坏到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后来听人说要想两口子关

    系变坏,就让其中一人教另一人开车。那年秋天法兰克福国际书展邀请

    我作为作家参加。他为我准备了个人创作简历和西方出版社出版我书的

    英文资料。在记者招待会上,男经纪人看见这份资料,认为我有意要跳

    槽,大为恼火,几乎当场与我翻脸。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欧洲国家请我去

    做新书宣传。他从来不去,他本意是好,让我自由。那段时间,他是我

    最好的秘书和精神后盾,所有我与欧洲出版社往来的信件都是他处理,我所有的银行支票、银行账和信用卡也是他处理。有一天他照例去学校教书,下午我与他通电话,他抱怨手头写的关

    于巴黎一朋友的论文是出自我的主意,浪费他的时间,他不仅在我身上

    花时间,还要花时间在我的朋友身上。他说,他在大学教书是教一些小

    学生水平的西方人,想回中国,而我不肯回。

    我们在电话里争吵起来。他说你说死,那就去死吧。

    我说我会的。

    他说你是个口头主义者。

    我放下电话就吞了半瓶他的安眠药。换了一件不常穿的白棉布半长

    衣裳,梳了梳头,躺在床上,心里非常感谢他成全我的心思。活在世上

    多难,没有一个人爱我,我也没能力爱人,更没有力气再往下走了。

    正好那位巴黎的朋友打电话来,我说了告别的话就搁了电话。他一

    听不对劲,再打电话,我不接。他焦急万分,打电话给他,他不在办公

    室,他只好找在伦敦的朋友。朋友又找朋友,找离我最近的朋友,把房

    门拗开,救护车也到了门前。

    安眠药起了作用,我被抬着上车,好像是在做梦,我听见人

    说,“她的丈夫来了。”便费力地睁开眼看。暮色之中,他背着他沉甸甸

    的办公黑皮包,站在人行道牙上,朝我这边张望,那么无辜,不知所

    措。他真是很无辜,而且看上去那么孤独,那么悲伤。我好想痛痛快快

    地哭,之后,我便什么都不知道。

    醒来是第二天早上,他坐在床边。他要带我回家,说是医生给我洗

    了胃,没事了,需要好好休息。一夜之间,他似乎老了许多,我心里满

    是内疚,对他说,对不起。

    他听了,想说什么,却止住了。

    医院联系了心理医生,每周去两次。心理医生头发灰白,问了好些

    问题,其中涉及我的身世和成长背景。这个人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功夫,对中国“文革”感兴趣,对三年大饥荒更感兴趣,对天安门事件感兴

    趣,对中国人到国外也感兴趣,对中国现代化及经济发展感兴趣,心理

    治疗成了我给心理医生上中国当代历史课。

    我在英国看心理医生的同时,小姐姐出事了,她辞了重庆的工作,和在外地的丈夫住在一起。可是没多久她看见丈夫和保证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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