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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4389
重症监护室.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4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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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2202KB,177页)。

     重症监护室是作者周芳写的个人义工经历,作者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记录下了在孝感医院工作时的所见所感,对生命,死亡,痛苦,绝望以及无奈的感想,活着不易,生命需要珍惜。

    内容简介

    作家周芳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深入孝感市中心医院做义工,然后写出了非虚构文学的本书。

    这本书是作家通过一天一天的目击,一件一件事的记录,去“认识生命的犹疑与不确定”,去直面痛苦与死亡、纠结与虚无、无奈与尽力,并因此懂得更加珍惜人生的一份真切记录。全书聚焦于这样的感动:“为了‘活着’,有多少人在默默付出。”

    当周芳在重症监护室这个天天面对生命的脆弱、死亡近在咫尺的逼仄场所,去关注“那些战斗在临床一线的医护人员,在疾病和死亡逼近时,用他们的医术、爱心、信念,如何挽救一个个濒危的生命”的一个个场景,去面对一个个痛苦的人、绝望的人与死神搏斗的呻吟或者哀嚎,同时也完成了从一个晕血症患者在司空见惯的痛苦中转变成一个“女汉子”的过程,她也就更加真切地体会到活着的实在不易。

    上海有一档纪录片节目,叫“人间世”,通过一个个真实镜头的纪录,关注医生、关注患者,关注生命,引发大众关注。而周芳的本书正是用作家的笔触,去写下这世间的真实,同样具备扣动人心的力量。

    作者信息

    周芳,女,1973年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文艺理论家会员、孝感市作协常务理事。长期从事散文创作和文艺评论,在全国各类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400余篇,多篇作品获全省、全国大奖,散文在全省有较高知名度。已出版多部散文集,其中,散文集《执手何须倾城》以独特的时代洞察力和女性视点,于2012年荣获中国散文单项最高奖—第五届冰心散文奖。

    重症监护室章节目录

    引子 决定去做义工

    2013年10月16日 死亡,像颗钉子

    2013年10月17日 让阳光看着我

    2013年10月18日 QQ签名“在”

    2013年10月20日 我想人多一点

    2013年10月22日 黄叶不落青叶落

    2013年10月23日 拿走它吧,拿走它,我与这条腿绝交

    2013年10月25日 你给我一个确定

    2013年10月26日 今天是他的生日

    2013年10月28日 我赞美的不过是一碗面条

    2013年10月29日 你说怎么办

    2013年11月2日 “铁人张”的尿

    2013年11月3日 妖精来了

    2013年11月7日 你见或是不见

    2013年11月9日 与道德无关

    2013年11月16日 我这是脸,不是屁股

    2013年11月18日 无法平均的金钱

    2013年11月21日 过年了,我给你坟头上烧蛮多钱

    2013年11月25日 这一天的太阳

    2013年11月30日 我找到了一句话

    2013年12月2日 一把火的几个版本

    2013年12月3日 指纹正好压在“同意”上面

    2013年12月8日 我是你的王美丽

    2013年12月12日 刘小萌,如果这一刻你朗读课文

    2013年12月14日 潘爹爹的三个问题

    2013年12月15日 嗨,早上好

    2013年12月16日 烟花,烟花

    2013年12月24日 姊妹,耶稣爱你

    2014年1月1日 用绳子把自己系在树桩上

    2014年1月3日 我的享受变得不能心安理得

    2014年1月4日 日子总比眼泪长

    2014年1月5日 定位反应和一坨屎

    2014年1月10日 加八床病人周芳

    2014年1月15日 呼吸是唯一的事情

    2014年1月20日 诺亚方舟

    2014年2月4日 立春

    2014年6月15日 几则补记

    尾声 我有我的体面

    重症监护室截图

    目录

    引子 决定去做义工

    2013年10月16日 死亡,像颗钉子

    2013年10月17日 让阳光看着我

    2013年10月18日 QQ签名“在”

    2013年10月20日 我想人多一点

    2013年10月22日 黄叶不落青叶落

    2013年10月23日 拿走它吧,拿走它,我与这条腿绝交

    2013年10月25日 你给我一个确定

    2013年10月26日 今天是他的生日

    2013年10月28日 我赞美的不过是一碗面条

    2013年10月29日 你说怎么办

    2013年11月2日 “铁人张”的尿

    2013年11月3日 妖精来了

    2013年11月7日 你见或是不见

    2013年11月9日 与道德无关

    2013年11月16日 我这是脸,不是屁股

    2013年11月18日 无法平均的金钱2013年11月21日 过年了,我给你坟头上烧蛮多钱

    2013年11月25日 这一天的太阳

    2013年11月30日 我找到了一句话

    2013年12月2日 一把火的几个版本

    2013年12月3日 指纹正好压在“同意”上面

    2013年12月8日 我是你的王美丽

    2013年12月12日 刘小萌,如果这一刻你朗读课文

    2013年12月14日 潘爹爹的三个问题

    2013年12月15日 嗨,早上好

    2013年12月16日 烟花,烟花

    2013年12月24日 姊妹,耶稣爱你

    2014年1月1日 用绳子把自己系在树桩上

    2014年1月3日 我的享受变得不能心安理得

    2014年1月4日 日子总比眼泪长

    2014年1月5日 定位反应和一坨屎

    2014年1月10日 加八床病人周芳

    2014年1月15日 呼吸是唯一的事情

    2014年1月20日 诺亚方舟

    2014年2月4日 立春2014年6月15日 几则补记

    尾声 我有我的体面引子 决定去做义工

    我从外地调到医院的附属护士学校已经有几年了。期间,有许多朋友因为身体

    的各种不适会打电话咨询我:脚趾头疼怎么办,一晚上起来小便五六次怎么办?他

    们没想到我根本回答不出来。

    对医院,我是隔膜的。我有晕血症,一看到血,就心悸心慌,浑身冒冷汗。我

    也害怕看到病人和家属被病痛折磨的样子。我尽量逃避着与疾病相关的事件。每天

    上下班路上,我低着头匆匆忙忙经过外科楼、手术楼。我不了解各科室职能治疗领

    域,不了解临床一线的水深火热。医院里每天发生的生死救助,生死别离与我没有

    关联。按部就班的日子里,我四平八稳,舒适妥帖。遇到节日佳期,我还能衣香鬓

    影,觥筹交错一番。

    直到有一天,二十七床,无名氏出现。

    ·

    从后湖被捞上来时,她已经死了。

    出事前一天夜晚十一点多钟,她踉踉跄跄奔进急诊科,她左手捏着自己的喉

    咙,右手拼命比划。“救我,救我,我呼不过气,我要死了。”女人面颊通红,神

    情亢奋。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盯住医生。

    做了呼吸系统相关检查,没发现任何问题,她还是大叫,“我呼不过气来,有

    个人要闭死我。他堵我的嘴巴,堵我的喉咙,快点救我。”急诊科请来神经内科的

    医生,经过一番会诊,推测这女人可能患了“被害妄想症”。因为神经内科住院部

    床位已满,医生把女人安排在急诊科留院观察。填写病历时,女人回答不出她的姓

    氏、住址和家属。问她什么,她都摇头。她只好被命名为“二十七床,无名氏”。

    给女人服下两粒安慰剂[1]

    ,告诉她,马上就会呼过气来,没人堵她的嘴巴。过

    了一会,女人情绪稳定下来,一夜无事。

    第二天早上,二十七床满脸春风来找医生要求出院。医生不放心,仔细询问了她几个问题,她都能神志清晰地回答出来。医生又问她的姓名,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笑,说,我就是二十七床嘛。在出院证明上,她签上“二十七床,无名氏,自愿出

    院”。她晃了晃手腕上粉色的住院手腕带,笑盈盈地和医生再见。急诊科里经常碰

    到这样的人,半夜三更跑过来,说要看病。检查后,又没有什么问题,但他们坚决

    要求吃药打针。医院成了他们的避难所。这个女人又是被什么驱使到急诊科呢?昨

    晚怎么就妄想被害?她现在应该平平安安了吧。

    中午,保卫科打来电话,他们捞起来一个女人,在从离医院不远的后湖里。女

    人手腕上粉色的手带还在,“二十七床,无名氏”几个字还在。

    二十七床放在医院太平间近一个月,在此期间,医院通过报社、电视台等多家

    媒体寻找家属,但依然没有找到家属,医院只好联系好民政局、火葬场,处理二十

    七床后事。

    二十七床的病历封存在医院档案室。病历的封面上赫然写着“二十七床,无名

    氏”。

    ·

    她从哪里来,她被堵住喉咙前经历了怎样的生活?她为什么投湖而死?二十七

    床无名氏梗在我脑子里,怎么也挥不去。

    我开始关注那些病人、家属。有个农村的男孩子,13岁,患脑膜炎,一个月花

    了42万,父母卖掉仅有的一套房子,记债本上记下了83个借款人,最终孩子转危为

    安。也有一位农村老人,疾病缠身,喝农药自尽,被医院抢救回来不到二十天,再

    次喝药后跳河,他用农药和绳子双保险来确保自杀成功。

    生和死,繁复交错。

    我开始关注我的同事,战斗在临床一线的医护人员,用他们的医术、爱心和信

    念,直面疾病,挽救生命。一台开颅手术做下来,医生整整做了八个小时。我的护

    士姐妹,脚上全是老茧。那是成年累月奔走在几十张病床间累积下来的。

    为了“活着”,有多少人在默默付出。当我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时,我以为“活着”是如此理所当然,轻而易举。

    我是习惯了“活着”的人:“活着”恋爱,评职称;“活着”锱铢必较,蝇头

    微利;“活着”上街买小白菜,看美国大片。

    “活着”,如此司空见惯,我麻木了。

    我感到羞愧。为我曾经有过的隔膜和逃避。

    2013年10月15日,我申请到医院重症监护室做义工。我渴望成为生死边缘里,和病人,和家属,和医护人员站在一起的那个人。

    我不知道我即将面临着什么——尽管毫无疑问,它会是个新生活。

    《无常经》里说,于此世间,有三种法,“不可念”,“不光泽”,“不可

    爱”,“不称意”。这三种法,是老,病,死。

    三种法,谁逃得过?

    [1] 安慰剂,由没有药效也没有毒副作用的物质制成,如葡萄糖、淀粉等,外形与真药相像。服用安慰剂,对于那些渴求治疗、对医务人员充分信任的患者,能在心理上产生良好的积极反应,从而改善人的生理状态,达

    到所希望的药效,这种反应被称为安慰剂效应。

    2013年10月16日 死亡,像颗钉子

    窗外,黑漆漆一片,我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两点三十五分。我在床上已折

    腾了三个多小时。前几天学习的《重症监护室护理手册》《一个护士的ICU护理手

    记》和《关于ICU》的条条款款在我脑子里打转。天亮后,进入重症监护室,我到底

    会见到什么样的情景?我作为“医盲”会给医生添乱吗?我能为病人、家属做些什

    么?巨大的问号一个个撞击着我。

    我爬起来,在一个新笔记本上,写下“2013年10月16日”。笔记本是爱人胡送

    给我的。他有些担心我的晕血症,担心我的承受能力,可是,他为我买了新的笔记

    本。他抱了我,他说,亲爱的战地记者,到重症监护室走一遭,但愿你变成一个女汉子。

    设想中的女汉子,现在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这个时候,我尚且不知道,这样

    的不能安然入睡会持续许多个夜晚。这个时候,胡也不会知道,很多天后,我会成

    为一个被命名为八床的病人周芳。

    醒一阵,睡一阵,睡一阵,醒一阵,恍恍惚惚熬到早上七点。匆匆忙忙往医院

    里赶。昨天和重症监护室护士长约好,七点半到科室报到。刚跑到外科楼二楼,就

    听见ICU门口闹哄哄的。护士长被家属们包围了。

    护士长,我家今天能转出来吗?昨天屈医生说可以转的。一个神色疲惫的男人

    抢先问道。不等护士长回答,另一个妇女插过话来,今天,我们家还要不要做血

    透?他昨天晚上排出多少毫升的尿?她一边说一边叉开手臂,试图挡住下一个问话

    者。后面一个男人推开她的手臂,径直走到护士长面前,护士长,我们家的,我们

    家的呢,血糖控制住了吗?护士长微笑着说:你们放心,没事。如果我们不找你

    们,就表示病人情况还好。医生交接班后,有什么情况,我们会及时通知。说到这

    里,护士长环视了一圈,她用命令的语气吩咐一个中年男人。你呢,你,你快去过

    早,不用每天都在这里熬整夜。王佳璐问题不大,你放心。男人远离人群,一个人

    靠在窗台那里,手指上夹着一支烟。他冲护士长无声地笑了笑。他的脚底下,零乱

    着二三十根烟蒂。爹爹,你干嘛这么早来呀,婆婆好些啦。护士长说着,赶紧将一

    位老人扶到椅子上坐下来。

    ·

    安抚好家属们的情绪,我们向办公室走去,护士长捶了捶她发酸的脖子和肩

    膀。昨天夜里,科室收进一个车祸伤,一个心内科转进来的,护士长又是一夜没

    睡。每天早上都这个样子,像答记者问,家属们等一晚上,就想等一个好开端,我

    就尽量多给他们一点希望吧。护士长一边说一边从头到脚打量我。耳环呢?取下来

    了。红指甲油?洗了。发卡呢?摘下来了。护士长满意地点了点头。进了办公室,她递给我一套工作服。我穿戴整齐后,接受她的检查。

    不知为什么,面对护士长,我总有些胆怯。护士长和我是同龄人,但她身上有

    股强大的气场,说话做事干净利落,走起路来总是带着跑的步态。来科室之前,她

    就“警告”我,那些文艺范的东西少带进科室,少一点春花秋月,这个地方是救命的。护士长盯住我的额头,她的眉头皱了皱:刘海,你的刘海。我的脸一红,为自

    己的小心思感到惭愧。刚才在戴帽子时,我故意露出齐眉毛的刘海,企图在这全身

    上下严严实实的白里透出一点女人的媚。护士长看我一脸窘相,也缓和了语气,她

    说,周芳同志,要是头发里的细菌不小心感染了病人,怎么办?我老老实实将刘海

    扎进帽子里。

    从办公室到病房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我跟在护士长后面,踮脚小心踩下

    去,还是听到厚重的回响。声音堆堆叠叠,在走廊里来回滚动,走廊更深更长。我

    的心提到嗓子眼上。到了,快到了。

    护士长推开一道铁门,向前走了五六步,又推开一道铁门。

    一阵寒意袭过来,我赶紧扶住门框——十二张病床,一顺摆开。赤身裸体的病

    人摊开在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每张病床前几台机器在轰轰轰地运转。监护仪上

    绿色的显示线条起伏不停。刺耳的报警声接连响起。正对着我的一个病人,右腿被

    绷带缠住,高高地挂在铁架上,他的左腿没了。

    我站在门口,急促地呼吸。口罩深深地一起一伏,贴在鼻子上。我的心脏被什

    么捏着,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身体不受控制,脚往后缩,我想掉头就走。

    整整三分钟,我死死地盯住对面墙上的窗户,才有勇气站着不动。

    我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地绕过急救柜和呼吸机,靠近一床。他插了十根引流管

    [1]。胸口处插了四根,下腹处插了两根,左右两侧腰处各一根,左大腿处一根,膀

    胱处一根。

    一床是从八层楼的工地上摔下来的。他的脾摔破了,肝摔破了,肺摔破了,膀

    胱摔破了。十根引流管各自为政,分割着面前这个19岁的男孩子。我从来不知道我

    们身体的每一处都可以打洞钻孔,塞进这些拇指粗的管子,也从来不知道人其实是

    一块豆腐。摔下来,散了,裂了。我看了看床头登记卡,男孩子是十天前住进科室

    的。十天,还没醒?我惊诧地问护士长。会醒的,他年轻,扛得过来。护士长信心

    满满地说。

    二床旁边,从神经外科下来查房的王医生正在大声喊病人的名字。李向学,李

    向学,眨一下眼睛。二床一点反应也没有。李向学,我们来握个手,伸个手指头出来。王医生加大声音。二床仍然没动弹。李向学因高血压发作,脑出血,尽管做了

    颅内手术,但整个情况非常不理想。王医生给我看他的CT片子,他的脑部轮廓比正

    常人的少了小半圈,更糟糕的是又出现了新的出血点。他的病历,也是厚厚一大

    摞,包括入院初诊,麻醉手术意见书,手术告知,病危通知。通知上写着:病情严

    重,随时可能死亡。

    四床刘菊秀全身水肿,一张脸肿得变了形,整个人发馒头一样发起来了。她被

    一股无形的力量撑开,在不停地向外扩张。全身皮肤绷得紧紧的,仿佛一碰就要

    破,两个护士轻轻地给她做皮肤护理。

    协助护士做完四床的护理,我洗干净手,转身向五床马庆生走去。刚走到他床

    头,我吓得赶紧后退——我找不到五床的脸。他的右眼睛空了一个大洞,眼珠没

    了。左眼睛眼皮上翻,不停地渗血。一团血迹斑斑的肉堆在鼻子那里,鼻孔没了。

    这是我第一眼看到的那个缺左腿的人,车祸将他的整张脸给抹平了。

    两个护士吃力地搬动他,一个护士低下头给他清洗。稀软的黑色大便沾满了他

    的屁股,大腿上被子上也都沾上了,护士用湿纸巾擦了几遍,又用温毛巾擦。从昨

    天晚上到今天早上,这是他拉的第四次大便。清理完大便,又给五床换导尿管,他

    的阴茎肿得像个大水泵。我踮着脚,赶紧从五床边逃过去。

    七床是个四十几岁的妇女,插着鼻饲管和呼吸管,整个人像遭了电击一样,弓

    成一团。她努力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又重重地垂下来。她又睁,眼皮又垂下来。被

    约束带绑住的左手无力地敲打着床沿。我走过去,她的眼睛努力睁开了,左手的食

    指和中指抬起来。我伸过手去,她软软地握住了。

    她额头上大粒汗珠渗出来。固定鼻饲管的胶布脱开了,护士把新胶布粘上固

    定,但很快又脱了。她在不停渗汗。我说,你闭上眼睛睡一会啊。她听话地闭上眼

    睛。不到一分钟,她又睁开眼,眼神呆滞。

    余主任和屈医生走过来,在床边反反复复看她的CT片和X光片。七床的眼睛睁大

    了一些,只是还没有亮光,甚至愈来愈暗——那个偷走她力量的家伙让医生们头

    疼,他们拿着片子如同拿着一块烫手山芋。

    王佳璐,抬你的右腿。余主任敲了敲她的右腿。向上,向上,抬,抬。余主任调度着,仿佛他正在调度一辆陷在淤泥里的大货车。余主任不停地向上挥动手臂,但七床的右腿枯树一样耷拉在床上。余主任又用棉签一端擦了擦她的脚掌心,那里

    还是毫无知觉。余主任解开绑在她右手上的约束带。来,来,抬起来,握我的手。

    七床的手指抖了抖,僵在了床沿。我看了看七床的床头标签,上面写着“重症肌无

    力”。

    护士要给王佳璐做护理了。我说,你先做护理,我等会过来。她的手无力却又

    固执地扣在我的手上。你听话,我一会就过来。她呆呆地望着我,不放手。过了一

    会,她伸出小指头,微微动了动,做出拉勾的手势,我赶紧伸出另一只手的小指

    头,和她拉勾。我说,拉勾算数,我等会过来陪你。

    九床在病房最里边,她半倚在床上,专注地看着我。除了左腿如五床一样吊在

    铁架上,她的身上只有一根导尿管。她是唯一能和我对话的清醒病人。

    我问她,您的腿怎么啦?她说,有个不长眼睛的把我撞了,腿撞断了,撞我的

    人没钱赔。我到公路那边倒灰,他就撞过来了,他准备跑,被我们村里的人捉住,扣了他的车,打120,把我送过来的。可是,像您这种情况,可以不住在这里呀?那

    人不赔钱,我儿子没钱,我出不了院,我到公路那边倒灰,他就撞过来了,他准备

    跑,被我们村里的人捉住,扣了他的车,打120,把我送过来的。她的话又绕回来,将车祸过程又复述了一遍,条理非常清晰。我问一句,她就要说十句。我还要问下

    去,护士小玉向我使了个眼色,我赶紧闭口。在这里,我只是一个外来者,我的一

    举一动都得听医生和护士们的,我不能给他们制造任何麻烦。小玉是我的带教老

    师,负责指导我在重症监护室的工作。她让我闭嘴,总是有理由的。

    果真,这是一个特殊病人。7月份因车祸伤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命保住了,只有

    腿部的伤,处在可做手术与不做手术之间。考虑到病人年纪大,78岁了,术后愈合

    差,建议家属将病人接回家保守治疗。可是医院找不到她的家属。她没子女?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人呢?哼,人间蒸发。小玉一脸的气恨。这个母亲被人丢了?

    我回头向九床望去。她的目光正切切地望着我。我抱歉地笑了笑,我还要跟着余主

    任去看其他几床病人,再找时间陪她说话吧。

    三床,69岁,心衰,肾衰,浑身青紫,无法排尿。每天输进体内的液体近2000

    毫升,排出来的尿液却不足50毫升。余主任和屈医生商量下一步治疗方案,考虑尽

    快做透析。八床,43岁,脑出血,出血部位在脑干,而且出血量超过了10毫升,不具备手术意义,现在的治疗在于维持呼吸心跳血压等生命体征。十床,心肌梗塞。

    六床呢?到现在,六床那里没有一个医生护士做检查和护理。这位73岁的老

    人,身上一根管子也没有插,他双目紧闭安详地躺在床上。我学着王医生的样子,伏在他耳边,喊他的名字。他不回应我,我又拉他的手,冰凉凉的。护士长见状赶

    紧走过来说,他走了。走了?我呆在原地愣了几秒钟,等反应过来,恐惧“嗡”一

    声,马蜂般散开,咬住了我。我转身后跑,一头撞到护士长怀里,她一把抱住了

    我。

    在六床冰凉的遗体旁边,小玉她们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晨间护理,给病人吸

    痰,做口腔护理,清洁皮肤,更换尿袋,翻身。医生们则商量着今天的治疗方案。

    这不过是他们日复一日的工作。没有人注意到我的脸色一点点发白,我呼不过气

    来。

    二床呢?他离死亡还有多远,脚头一伸,就是坟墓?四床的馒头什么时候缩回

    去?五床,八床,一床,他们谁在死里逃生,谁在一点点死去?

    死,像颗钉子,一寸一寸锲进我的脑袋。

    补记:

    只做了一上午的义工,就觉得呼吸不畅,一股阴郁之气憋得实在难受,下午不

    得不向护士长请假。尽管来科室之前,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勇敢接纳重症室呈

    现给我的一切,但真正置身其中,看见这群不是昏迷就是濒死状态的人,我浑身毛

    孔缩紧,一阵阵冒冷汗。

    我祈福明天,希望在明天,能看到一点光亮,二床的李向学能听见医生的呼

    叫,能睁开他的眼睛或是伸出他的手。护士长告诉我,病人能做一些指令性的反

    应,如按要求眨眼、睁眼和握手等,这叫会意。会意是检测病人意识是否苏醒的第

    一关,这是评估生命体征中最重要的一环。

    今天,我开始质疑,我质疑造物主:到底有没有造物主?应该是有的,而且它

    是如此慷慨豪放,表现得淋漓尽致,无以复加。比如说眨眼,这个动作多么平凡。

    一点飞尘,一闪光亮,吹一阵烟,甚至轻轻喊一声,就会引发眼部肌肉的立刻反

    应。我们的眼睑大约每两秒就要开闭一次,以便使眼睛保持润滑。可是,真的存在造物主?如果存在,这造物主为什么对李向学如此吝啬。他不声不响,不握手不眨

    眼,惊天大雷都劈不开他的眼睑。

    [1] 使用引流管的目的是针对积存于体腔内、关节内、器官或组织的液体(包括血液、脓液、炎性渗液、胆

    汁、分泌液等)引离原处和排出体外,以防止在体腔或手术野内蓄积,继发压迫症状、感染或组织损害。

    2013年10月17日 让阳光看着我

    昨天没能实现与李向学握一握手的愿望,今天早起,心中又萌生出那个冲动。

    我一路小跑,比昨天提前十分钟到科室门口。刚掏出钥匙准备开门,一个中年妇女

    从一旁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歇斯底里地叫着:让我进去,让我进去。我慌

    了,不知怎么回事,连忙抽出钥匙,拦住她。我等了一晚上,让我进去,我要看我

    老公。你不要这样,有什么事情医生会通知你的。你开门啦,开门。她双手拼命拍

    打着门。这时,护士长从楼梯口走过来,女人大叫道,护士长,求你了,让我进

    去。您别急,别急。我要进去,我要进去,我等了一晚上,一晚上啊。说着说着,她身体一晃,倒在了地上。我们赶紧将她扶起来。有个家属说,你也真是的,一晚

    上就在走道上走来走去,走一会,就趴在门口听一下,能听到什么呢。哎呀呀,你

    说别人,你的第一个晚上不是这样过的?另一个家属笑着反驳他。

    这是一位脑出血患者的家属,姓唐,一名中学老师,她的爱人汪东坤昨天晚上

    七点三十五分被送到ICU。护士长夜里十一点钟下班时,劝唐老师回家,等第二天上

    午医生的告知,谁知她在走廊外等了一晚上。走廊上本来有两条长椅子,被另外几

    床患者的家属占了,一个人裹一幅薄被子,窝在上面。也不知道唐老师是如何度过

    这一晚上的。看着她苍白的脸,我说:你在这儿什么事也做不了,白白地等着,何

    苦呢?她惨淡地一笑,反问道:你说,我在哪里能做事?我还能做什么事?

    进了科室,我直奔李向学床头,趴在他的耳朵边大声喊,李向学,李向学。他

    没有反应。我又抓住他的手,喊道,李向学,握我的手,来,握我的手。他还是一

    动不动。难道造物主非得如此吝啬?依然没有握住的手,让我沮丧不已。

    刘浩云身上仍插着十根引流管。四个护士分别站在病床两边,配合用力,给他

    翻身做背部和臀部的护理。昨天,我站在护士身后,不敢去碰他。他看上去毫无知觉,是不是已经冷冰冰的,就快要走向死亡了?我不敢碰。今天,我戴上手套,双

    手小心地放在他的背上,然后,我用力按下去。瞬间,一阵温热传到我的手心。是

    体温。对,就是体温,刘浩云的体温。这最原始最真切的体温。一股酸痛迅速漫上

    我的眼眶。这孩子,活着!

    翻完身,我脱掉橡胶手套,将手反复清洗,确保这双手洁净无毒。洗完后,趁

    着护士们不注意,我直接将手紧紧地贴在刘浩云的手上、胳膊上。他的体温一缕缕

    传过来,我屏住呼吸,贪婪地感受着这温热。病床前报警器仍在不时发出刺耳的滴

    滴声,护士们跑过去,注药入泵,调整滴速,查看引流管。这一切变得不是那么难

    以让人接受。我对死亡的恐惧失去几分——刘浩云的体温像一朵战地黄花,安慰人

    心。按规定,我们的双手不能直接接触病人,既是为了避免我们手上的细菌传给病

    人,也是为了避免病人的病菌传染给我们。但这个时候,我顾不上这些,我只想感

    受刘浩云的温度。护士长说,下不为例啊,你这个傻子,如果没有体温,那还在这

    个科室抢救什么。我笑了笑。这个最基本的道理我当然懂,我只是要在死与活的交

    集里,感触到“活”的真实存在。体温让我感到宁静。

    宁静很快被打破。

    “杨医生,十床室颤!”十床心肌梗塞的病人,刚刚做完晨间护理和治疗,心

    电监护就发现室颤心律了。“快,除颤!”杨医生一声令下,护士小玉已经把除颤

    仪推到了床边。除颤仪调到250焦耳,充电,涂导电糊,固定电极,放电!再来一

    次!十床的室颤心律终于转为窦性心律。

    “屈医生,十一床呼吸不行了!”这边杨医生还没忙完,又传来护士小天紧急

    呼叫。十一床晏楚林是昨天晚上刚转来的骨科术后老年患者,术前心肺功能就不大

    好。“快叫主任!来不及了!”屈医生应声赶紧跑来,此时小天三步并作两步把气

    管插管箱拿到十一床床边。眼看着十一床呼吸就快没了,心电监护仪上显示出血氧

    饱和度迅速下降。快!快快!!主任从办公室飞跑出来,护士长和小天已经把气道

    开放,吸痰、准备工作都做好了。病人呼吸弱如游丝,通过气道只能感觉到微弱的

    气流,紧急中根本来不及拿喉镜,盲插!只用了几秒钟,主任就把气管插管盲插进

    气道!固定气管插管,接好呼吸机,又发现病人心跳不好,小天报告:“心电监护

    心率减慢。”随即传来屈医生的指令:“胸外按压。”“静推肾上腺素1mg,阿托品

    0.5mg。”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呼吸机传来有节奏的呼吸声,心电监护仪上显示的血氧饱和度和心率也处于良好状态,大家松了一口气。

    大家的松弛并没有维持太久,大约一小时后,电话铃响起来,急诊科打来的。

    快,准备接病人。护士长一声令下,小玉和其他两个护士赶紧准备好单元床。

    一位大四女学生食物中毒,在寝室被人发现时,人事不省。120送到急诊科,又

    迅速送往我们科室。

    打开气道。

    插进气管导管。

    接呼吸机。

    接监护仪。

    静脉输液。

    短短几分钟,女孩的生命通道得以建立。这是后期急救的前提。我盯住监护

    仪:血压7050mmHg,心跳150次分,氧饱和70%,呼吸50次分。这个面色苍白浑

    身青紫的女孩子濒临死亡!

    学校提供不出有毒物质的样本,又没有在场者,哪种药物才能对症?余主任和

    杨医生、屈医生小声地分析着病情,不断地判断,下处方。药物很快被注进女孩体

    内。

    整个科室里几乎听不到其他几床的声音,刚才的十床、十一床作为安全者暂时

    被排除在关注之外。此刻,只有这个十二床,药液滴入的声音,监护仪呼吸机运转

    的声音。药物下去后,监护仪上的数字仍不见正常,余主任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新的处方还在下达。女孩子的生命体征仍旧非常不稳定。

    我和杨医生赶到科室门口,让家属签病危通知书。

    我,我姓,我,我姓……一个男人声音发颤,语无伦次。

    你不是张芹的爸爸,姓张?哦,是,是,我是她爸爸,她爸爸。

    “患者病情危重,随时会因呼吸、循环衰竭而死亡。”通知书的每个字都像一

    把火,灼得他浑身疼。男人拿着笔,手不停地抖。他没有力气握紧签字笔。就像在

    张芹面前一样,他说话无力。半年前,女儿的班主任给他打过电话,说张芹可能患

    有抑郁症,有时整夜不睡,在校园游荡,现在又面临毕业,让他多关注一下女儿的

    思想。他过一两个星期就给张芹打个电话,但张芹说不了两句就挂电话,根本不和

    他交流。他只知道一亩早稻收多少斤谷,一亩晚稻收多少斤谷,他没任何门路帮张

    芹找个工作。在张芹面前,他说话没有一点分量。

    男人用力写着,过了近一分钟,一个张牙舞爪的“张”面目狰狞摊在纸上。

    学校打给他的电话是什么内容呢,也许说得比较含蓄,但科室门口“重症监护

    室”几个字晴天霹雳炸翻了他。门一开,杨医生刚喊出“张芹家属”,女孩的父亲

    就从过道口跑过来。他蓬乱着头发,脚穿一双黄球鞋,鞋帮上沾满了还没来得及擦

    去的黄泥巴。一只裤脚挽到小腿处。早上八点多钟,他正在地里平整田埂,接到学

    校电话,他蒙了。反应过来后,赶紧往街上跑,坐车到天门,又从天门坐车到孝

    感。四小时车程,脑袋里灌满了泥浆。唯一清楚的是“张芹在医院”这个事实。

    血压呼吸都非常不好,情况很不理想。我们正在尽力抢救,但你们家长也要心

    理准备,人可能随时不行。

    哎,可恶的杨医生,你就不能不说“随时不行”吗?我不满地看了一眼杨医

    生。他也意识到我的不满,返回病房的路上,他说,难道你以为我喜欢说不行了?

    现在病情确实很危险,如果我给他一个希望,最后没有一个好结果,那怎么办?不

    要感情用事,周老师。杨医生面色凝重。

    我无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离张芹父亲签下病危近三个小时了,医生们仍围在十二

    床旁边小声分析着,对比着,但周围的空气起了变化,压抑中有了一丝亮光。做完

    了其他床护理的护士们全围过来,兴奋地等待着。

    满屋子的安静。女孩子的颈部出现了一块淡红色,像一点水彩一样,淡红色慢慢扩展,嘴唇、腮部,整张脸有了血色。第二瓶药输进去,她一直紧闭的眼帘动了一下,瞳孔对着

    强光本能地收缩了一下,慢慢地,慢慢地,她睁开了眼睛。

    科室里响起一阵欢呼声。我心头一热,三步两步奔出监护室,奔到楼底下。我

    坐在花坛边,仰着头。正午的阳光像上帝的眼睛,好好地看着我。

    补记:

    初三女生胡扣子上学前,她穿鞋,拿书包,我如往常一样帮她开门。她出门

    前,我拉住她,狠狠地抱了抱。干嘛呀,我要迟到了。扣子同学甩掉我的胳膊,一

    转身跑掉了。物理必刷题,英语金牌题,数学学霸题,排队等候她,她真讨厌老妈

    的小情小调。

    晚上八点,写日记写到中途,给远在乡下的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吃饭了吗?出

    去散步了吗?在公路上走路时要沿自己右手边走。夜里起来小解不要起得太急。晓

    得,晓得的。父亲说。他也讨厌我的絮絮叨叨。

    扣子和父亲不晓得我在重症监护室,我在经历一些人的死亡和一些人的新生。

    我不会告诉他们。

    2013年10月18日 QQ签名“在”

    恐惧如同一切强烈的情绪一样,久了会麻痹,会出现间隙。一事不做,坐等一

    个注定的灾难发生,这太荒谬了。所以在《战争与和平》中,娜塔莎一边守护着弥

    留之际的安德列,一边编袜子。

    我开始理解重症室门口种种貌似轻松的生活。一个年轻人埋着头专注地玩手机

    游戏,偶尔抬起头,看看科室门开了没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在绣着一幅“花开

    富贵”的十字绣。一个肠外伤患者家属和一个糖尿病患者家属在拉家常,大概没有

    谈及病情,谈到某个好笑地方,呵呵地笑起来。感谢人类这超强的承受力。这一

    切,让我感到安心。

    ·唐老师是一个例外,她仍像昨天昏倒在科室门口一样,神志恍惚,双眼发直。

    科室门一开,其他家属赶紧跑过来,抢着问病情,问治疗方案,唐老师却紧紧地靠

    着椅背,像是要把自己嵌进椅子里一样。她的两只手神经质地摆动,小声念叨着,不要找我,不要找我。后来,唐老师告诉我,每次看到门打开,就担心医生是找她

    的。门一开,告知的消息不是好就是坏。如果好消息,皆大欢喜,可如果是坏消息

    呢?所以,她特别害怕门打开。

    我们一定要开门找她,谈汪东坤做手术的事。汪东坤刚送来时,CT结果显示,出血量不大,当晚采取了保守治疗,但今天复查CT,出血量在增加,非得做手术不

    可了。

    唐老师只是叹气,捂着腰,身子不停向下弯,就像一根钉子在慢慢地钉着她的

    脊椎。主刀医生和余主任已将医学术语拆分成通俗易懂的语句,她理解了汪东坤的

    命运。

    活过来,有血压,有自主呼吸,有心跳,不依靠机器维持。目前,重症室已帮

    他实现了这层命运。接着是要做手术。术后,要么苏醒,要么昏迷不醒。

    把脑袋打开?脑袋?唐老师揪住“脑袋”这个词不放,她不能想象脑部打开的

    样子。

    是,就是开颅手术。

    “开颅,开颅……”唐老师小声念着,眼泪哗哗地流,就是做不出决定。

    过了一会儿,汪东坤的母亲长长地吁了口气,她捏着胸前的十字架小声念诵,以马内利,以马内利。她说,医生,我们开。

    唐老师抬头看了一眼婆婆,算是默认了。

    唐老师签了手术同意书。作为她的鼓动者,我将六六在《心术》里的一段话贩

    卖给唐老师:他们第一天呻吟不绝,第二天就能坐起来,第三天就能拔掉所有管

    子,第四天就能扶着窗台看一片生机,第五天就能拎着大包小袋出院。

    唐老师没作声,呆呆地看着墙。你想想,要是没有第五天作保证,一台一台的手术医生们能坚持下来?

    我,我就想他能听见我叫他。

    会的,打开他的颅部,清除掉坏东西,过不了五天,他就能听见你叫他了。

    我担心手术不成功,又担心成功后,他醒不过来。

    理解,理解。

    周医生,你明天进手术室吗?

    我……我进,我进去陪你们家的。我没想到唐老师提出这个要求,稍微犹豫了

    下,答应了。

    手术,称为operation。意为打开,打开我们的胃,打开我们的肾,打开我们

    的骨头,打开我们的组织和结构。人体不再是封闭体,它完全敞开,接受器械入

    侵。当然,这种入侵是为了重建,就如六六所说重新建立良好的肉体秩序。

    三年前,我做过一场妇科手术。动手术前一夜,各种担忧恐惧走马灯似的,在

    眼前晃。会不会大出血?会不会摘掉子宫?会不会出不了手术室?我怎么也睡不

    着,太多的未知折磨着我。我原本打算结束重症监护室义工生活后再去手术室的。

    历经生死后,我大概就不会恐惧手术刀吧。今天,唐老师要我提前进入手术室,我

    害怕,但我没办法拒绝。唐老师希望在手术室里有一个她比较熟悉的人陪着汪东

    坤。我这两天和她说话比较多,她认定我是最佳人选。

    进就进吧,我直面过,才有发言的权利。否则,我的每一句安慰,对她而言,都苍白无力。

    ·

    这一天,进入手术室前,我特意穿了件大红色的毛衣,为自己鼓劲。科室门

    口,手术室护士长热情地迎接我。她说,我们这儿和重症室一样,压力也很大,每

    天都有六七十台手术,六七十条命捏在手上,马虎不得。

    进到第一道衣帽间,我脱下大红毛衣,换了一身的绿。放眼望去,过道间穿梭忙碌的医护人员都一身绿。整个医院工作人员的穿戴,大多是白色(少数的,如支

    助部是粉红色),只有手术室绿色葱郁。无影灯下,为什么要是这片绿色?希望、未来、活下来都包含在这绿色里吧。

    等候室门口,两个身着病患服的老爷子各坐在椅子一端。他们一个要做胆总管

    探查T管引流,一个要做左经输尿管镜碎石。他们小声讨论着身上唯一的,也是现在

    最本质的共同点,小心比较各种细微的区别:我四五次正常的呼吸,就要大力吸一

    次气,你呢?我,我大概六七次正常的呼吸。我今天左脚拇趾能感到痛了。我还不

    行,但感到有股热流好像慢慢流到那。

    呼吸、疼痛在这躯壳中爬进的一点点距离,发生的一点点小障碍,他们都能感

    觉到。在这里,灵与肉的差别第一次这么清晰。他们第一次像尊重自己的情感和灵

    魂一样,尊重自己的肉身。说着说着,他们各自向椅子中间移动,两个人就挨得比

    较近了,真正成为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十五个手术室,有的门开着,洗手护士在做前期准备。有的门紧闭,手术正在

    进行。三号在做左骨内固定植入物,四号在做腹式全子宫切除术,六号在做直肠粘

    膜环切术。病人除了手术部位露出来外,其他的部位都被手术单遮盖着。

    走到九号手术室门口,只见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佝偻着身子,赤着脚踩在推

    车踏板上。室内,两个护士在调整床位,便于主刀医生操作。年轻人从推车上站起

    来,往里间看了一眼,赶紧收回目光坐下来。坐了一会,又站起来向里面看。你不

    要站在地上,别让脚受凉。我提醒他。嗳,嗳,我还是非常紧张,还是非常紧张。

    他小声嘀咕着,说出“紧张”让这个年轻人觉得难为情,他加了“还是”,表明他

    原本不想紧张的,可紧张来了,他没办法。护士招呼他到手术床上去,他说要解小

    便。你刚才不是解过吗?呃,我还想解。护士只好推着他去洗手间。过了好一会,才推回来。他说,我解不出来。你就没小便,你是紧张。是,我紧张,我还是紧

    张。别怕,来,爬到床上去。年轻人从推椅上慢慢站起来,两条腿像是假的,绵软

    无力。他绕着床转圈,转了一圈,怎么也爬不上去。我还是紧张,还是紧张。一个

    漂亮的护士笑呵呵地说,帅哥,你现在改名字了哈,你叫我不紧张。来,握住我的

    手,说我叫不紧张。年轻人死死地抓住护士的手,喃喃自语,我叫不紧张,我叫不

    紧张。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年轻人也难为情地笑了,他站定在床边,一咬牙,终

    于爬到了手术台上。十号手术间是一台腹腔镜手术,胆囊切除。我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看,正对面

    手术架上挂着一面显示屏。我只看了第一眼,就马上低下头,忍不住一阵恶心。那

    情境怎么形容呢?杀过鸡吧,开膛剖肚就是这样,而且通过镜面,放大得清清楚

    楚。哎,人作为一具手术台的肉体,比一只鸡实在复杂不到哪里去。一只鸡大概也

    会患胆囊炎,子宫癌,只不过没有一台手术给它而已。

    ·

    汪东坤的手术安排在十五号手术间。他已被推到手术台上了,助手王医生提一

    小桶水进来了,还带着毛巾和肥皂。他又不是清洁工,提这些东西干嘛?等我出去

    一趟再回来,汪东坤的头发已全部被刮掉,整个头呈硕大的西瓜样,王医生仔细刮

    着他耳边的头发。刮完后,汪东坤的耳朵处堵塞上棉花,眼睛处用膜盖住。除头部

    之外,一层一层的手术单覆盖这个全麻的人,整张床上只有一个脑袋了。如果不是

    监测仪上滴答起伏声提醒我,完全感觉不到这是一个有生命迹象的人。洗手护士在

    核对手术器械,手术包,巡回护士在建立静脉通道,输血科护士在准备血液,麻醉

    师在配备药液。我和另外两个实习护士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主刀医生刘教授谈起另一个要开颅的患者,一个两岁多的孩子,他爸顶着他在

    肩头上玩耍,小家伙往上一冲,爸爸一不小心失手,没抓住他,孩子摔到地上,颅

    内出血,形成血肿。肇事爸爸成为全家的公敌,他自己也吓得不敢见医生,只好把

    自己灌醉。不幸中的万幸是,孩子只是硬膜外出血,开颅后应该可以恢复得比较

    好。我看了一眼汪东坤的脑袋。他是基底节区出血,手术及时,按理说问题也不会

    很大。唐老师再等一段时间,他就应该会醒过来吧。

    汪东坤的整个脑袋消毒、脱腆后,刘教授对着阅片灯再一次看了看CT片上显示

    的血肿部位。洗手护士递来红色记号笔,刘教授从汪东坤的右耳边到左额划了一个

    大弧度,又从左耳边到右额划出一个小弧度。刘教授操起手术刀,开始切头皮。一

    道血线从头皮上渗出来。随着切口的加大加深,两弧度之间的那一处头皮被掀开,露出一层血绒绒。王医生用头皮夹夹住汪东坤的头皮,翻开皮瓣。刘教授踩了脚下

    负压吸引器的开关,呼地一下,血绒绒迅速从头顶流到储液瓶中。我赶紧扭过头,闭上眼。

    头皮被掀起的面积愈来愈大,暗红的软组织出现了,负压吸引器继续吸,血绒

    绒消失,露出坚硬的颅骨。电钻响起来,要在颅骨上钻洞了。刘教授和王医生都默不作声地盯着电锯,空气里有种说不出的压力,我紧紧地靠在墙上,胸口被铁锤擂

    着,砰砰响,刘教授、王医生,在我眼前晃动。

    电锯哧哧地响,钻出一个小拇指粗的洞。钻出两个洞,三个洞,四个洞。血溅

    到手术单上,麻醉师关注着心跳、血压和氧饱和数,不时调整着监控系统。

    钻到第七个洞,我跌坐在一把椅子上。

    手术室里只有电刀电锯的哧哧声。

    他们是什么时候除去骨瓣的?一块三毫米左右厚度,灰色,类似贝壳的东西扔

    在了手术盘里。它不会再回到汪东坤体内了。汪东坤的左边脑袋那里将塌陷下去。

    如果他醒过来,恢复得比较好,医生会在那里给他填充上一块人工骨瓣。

    现在,刘教授他们真正进入了汪东坤的脑部。

    爱的,恨的,痴迷不悟的,全由这里出发。

    听的,看的,想的,说的,动的,全由这里掌控。

    然而,在这里,在刀钳之间,脑袋只是一个皮球,一个工作台,里面不过盛满

    白色的胶质层,暗红的,浓郁得化也化不开的血。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全从这里消

    失。钳子,撬着;刀子,刮着;钻子,钻着。

    手术还在进行,我再也没有勇气继续看下去,又不敢去见唐老师,只得返回到

    护士工作站。我坐在椅子上,头剧烈地疼。六小时后,汪东坤手术顺利结束,被推

    回重症室监护,我疲惫不堪地坐上公交车。我闭上眼,不敢看眼前任何一个人的

    头。我下意识地紧紧地抱住我的头。坚硬的头盖骨,柔软的发,它们都在。娘胎里

    带来的东西,肝,肾,胆囊,子宫,卵巢……到目前为止,我还能一件不差地保住在

    体内。尽管,在以后的日子里,它们也许会坏掉,不得不被切除剔开。但现在,它

    们在。倘若这些东西不在了,我也会开颅开腹开心脏,我也会成为不能被唤醒的汪

    东坤。唐老师一遍遍叫着汪东坤,只想听他回应一声“我在”。

    回家后,我将QQ签名改成“在”。2013年10月20日 我想人多一点

    跟着带教老师小玉做完二床的护理后,我赶紧小跑到王佳璐床边。她一直呆呆

    地看着我这边,渴望的眼睛钩子一样钩得我心疼。经过几天的治疗,她的各项指标

    都有所好转,但还不能撤掉呼吸机。她的床位从七床调到了六床,正对着护士们的

    工作台,便于随时呼应她的要求。

    她的手被约束带绑住了,她就用整个手背不停地往床沿撞,手指轻轻地敲着划

    着。我说你要听话,治好了,你就能快点转出去。但她不听,手背还在撞,手指也

    仍倔强地划。先是大拇指和食指中指伸开,接着,食指和中指并拢来,和大拇指一

    起在空中划。她要写字?我盯着她的手势,仔细辨认,横,横,竖,竖。我这才发

    现,柜子上的一沓护理记录单上,划满纵横交织的笔画。有的首尾相连成一个圆

    圈,有的划破纸面陡峭如刀削,有的又时断时续像深秋的河流。

    这是在写字,还是在画画呀?我拿着这沓纸,看了半天,看不出个究竟。小玉

    说,昨天上夜班我陪着王佳璐画了半晚上的字,她现在又要画,大家都在忙着做护

    理,哪来时间陪她呀。我说,我来吧。我解开王佳璐右手的约束带,把笔递到她手

    里。她抓了几次,才把手中的笔抓紧。我半蹲着身子,将纸正好举到她写字的高

    度。

    她努力捏紧笔,想把笔画按在规定的位置,然而,因为腕部肌肉无力,她管不

    住她的手,她的手不停地抖。笔画们乱了方寸,到处乱窜,头落了地,脚上了天。

    一个字五马分尸般惨烈。笔愈抖,她就愈用力抓,愈用力抓,她的手就愈抖。她划

    下去的每一笔都有刀刻般的力度。那刀又在不断晃动。最后一个鸡蛋大的句号画完

    了,她大口大口地喘气,笔从手上滑落下来。

    她急切地望着我,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看……看……。

    我一边轻轻拍她的手,安抚她别急,一边在脑海里快速拼凑那堆支离破碎的笔

    迹,按照它们的走向,猜测意思。

    我猜了三次都没有猜对,到第四次,我复述一遍,“痰多了,她难受。”她才

    微微点了点头,同时,用手艰难地指了指喉咙。有一只叫痰的虫子正艰难地攀爬在她喉结的陡坡上,眼看就要爬上来了,脚一滑,又跌了下去。她没有足够的力量将

    它们咳出来。黑绿色的痰发酵膨胀,它们伸出魔掌,筑起厚厚的围墙,她难受。她

    又一次咳嗽,可是,咳不出来。她的手再次神经质地抖动,她还要画字。

    “她喘不过气来,到处堵住了,不能出气。”

    “快点,不行了,好难受,要闷死了。”

    她的表述里全是用的“她”,她不说“我”,“我”不存在了。她妄想那个到

    处被堵住的要闷死的不是她王佳璐。

    ·

    她不是她自己已经十三年。

    2000年,刚开始发作时,谁也不知道是哪个家伙加害于她。抽血,化验,做加

    强CT,做磁共振,都没有发现病灶,没发现任何器质性病变,肾是好的,心脏是好

    的,肺是好的,什么都是好的,但她就是没有力气。

    她的牙齿失去力气,齿缝不严实地嵌在她嘴里。她的舌头也软软地趴着,不能

    蛇信子一样嗖地一下吐出。她要开口时,它们总是瑟瑟地发抖。她讲话大舌头,构

    音困难,不能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愿。她的眼皮失去力气,她让它们抬起来,它们

    偏偏要低垂。她视力模糊,不能清晰地看清面前的事物。她的力量悄然消失,她甚

    至咀嚼无力,吞咽困难,不能正常饮食,只能吃流食。她不能正常劳作,稍稍一点

    体力活,就感到疲惫不堪。发展到最后,她不能上楼,不能举起胳膊晾衣服梳头

    发。

    她什么都不能了。在此之前,她是一家单位的会计,年轻,漂亮,能干。可

    是,失去的力量将一切都毁掉了。最可恨的是找不到幕后凶手。一家人陷进惶恐不

    安的泥沼。武汉,上海,北京,几家医院里奔走,反复核查排除,最后逮住了它。

    重症肌无力。

    这是一种全身免疫性疾病。在中医学上被称为痿证,是以肢体筋脉弛缓,软弱

    无力,不得随意运动,日久而致肌肉萎缩或肢体瘫痪为特征的疾病。由于肌无力,她呼吸、吞咽困难而不能维持基本生活。一年住进呼吸科两三次,是常态。这一次因为重感冒病情加重,导致呼吸衰竭,不得不住进ICU。

    ·

    王佳璐一住进科室,就成为异类。她太闹腾了。她不断地撞击着床沿。把护士

    撞来后,就举起她的手,比划着写。她要写字。护士们费好大工夫才能猜出字意。

    她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要不停地写。昨天晚上写了一晚上。写什么呢?就写我刚

    才看到的那些句子。反反复复写。

    王佳璐不能不写,写是她存在的一种方式。她只是无力呼吸无力运动无力循

    环,但思绪还不曾无力。她是如此清醒,她渴望表达。

    这清醒对于她却是有毒的——她比那些陷入昏迷的任何患者都要痛苦,她非常

    清醒地感知她的疼痛,她的挣扎,她的绝望。有一刻,我甚至希望她昏睡过去。我

    害怕看到她那绝望的眼神。

    又要给她吸痰了。吸痰管一伸进去,她就拼命摆头。她一摆头,我就赶紧向小

    玉摆手,别吸了,别吸了。小玉对我这医盲又好气又好笑,她说,要不你来帮她

    咳,你把她的痰都咳出来?我只好不作声,扭过头不看吸痰器。

    各种治疗中当然有比吸痰更让我这个医盲害怕的操作,如置PICC,如纤维镜探

    视,但机器们不发出声音,吸痰却要发出海啸声,呼呼呼地响。近一尺长的管子一

    插进病人的喉咙,他们就僵硬着身子一阵一阵弹起。我不忍心听也不忍心看。一旦

    病人要吸痰了,我就赶紧跑。可是,对这个王佳璐,我是跑不掉的,她紧紧地拉住

    了我的手。我战战兢兢地守在她的身边。

    “你是这里的医生?”王佳璐画出这七个字。我点了点头。她眼里闪过一丝怀

    疑。

    我学着她的样子,也在记录单上写下“我是”。她摇了摇头,画出“你不

    是!!!!”她一连打了四个感叹号。她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我。我只好在纸上写

    下“我是刚分进来的护士”。她咧开嘴笑了笑,有些小小的得意,一副看破我嘴脸

    的神情。

    是什么出卖了我?白大褂,白帽子,白口罩,手套,我都严格按照护士长的要求,穿戴得像模像样。我怎么就被王佳璐识破了呢?

    是我的眼睛。不安,恐惧,痛苦,欣慰,担忧,期盼。所有情绪都深深地镶嵌

    在我的眼睛里。医生和护士们的那份淡定从容,我还无法学会。这个王佳璐,如此

    敏感,仅仅凭着对痛苦的相同感知,她认出了我这个异类。

    吸完痰,我刚要把手抽出来,她原本闭得紧紧的眼睛马上睁开了。随之,我的

    手被更紧地抓住。我说,你听话,我一会就回来。她摇头不放手。

    等她又闭上眼,很安静地入睡了,我轻轻地把手往外抽。一根手指头,两根手

    指头,眼看第三根手指头就要抽出来,王佳璐睁开了眼,眼神凝固在我脸上,眼里

    的恐惧在不断加深。我羞愧地低下头,将抽出来的手反扣在她的手上,紧紧地握住

    她。

    我在她的床头站了近一个小时。我不能动弹,我也不想动弹。

    站在她身边的不是我,是一个标志。一个活着的标志。

    她不能咳痰,不能吞咽,不能呼吸。她仿佛生活的一个虚无影子。她被虚无折

    磨得太久,她的世界疲惫无力,只有握住的一只手,标志着她还活着。

    大拇指和食指中指伸开,接着,食指和中指并拢,和大拇指一起在空中划。她

    又要写。那些仓促的笔画,踉踉跄跄被活着的一口气追赶着。

    “你不走。”

    “我想人多一点,我想人和我说话。”

    “我不敢睡着,我害怕我一睡着就醒不过来了,你把我抓紧一些[1]。”

    补记:

    我是不是太过脆弱?

    在科室里和这群病危者待在一起,总想他们能快点醒来,睁开眼睛,眨个眼

    皮。我渴望眼睛的对视。探视时,我才知道有些对视是这样艰难。

    家属们望着你,眼神无力,虚弱,又执拗。

    已经很明晰的病情被他们反复提及。

    今天叫他还是没有反应?

    没有。

    一点也没有?

    没有。

    一点点?

    真对不起,我们在尽全力。

    沉默半晌,他们的眼睛仍看着你。无力,虚弱,又执拗。不说话,“放弃”梗

    在喉咙里说不得。

    医生也不能说。医生换个说法:你们也尽心了,病情一直这样没法好转,要

    不,接回家去保守治疗?

    回家?回家就意味着放弃。

    意味着宣布一个人生命结束。

    意味着杀死一个人的不是病,不是脑死亡,是家人。

    这一刻,他们眼里装了多少虚弱: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结束他的生命。

    这一刻,我低下头,不再看他们。这些勇敢的人,写下“放弃一切治疗”六个

    字。未来的岁月,他们必将踩在刀尖上过日子。

    [1] 这是肌无力患者常见的呼吸肌无力现象。胸式呼吸微弱或消失,气短,气憋,常需补充深呼吸或叹气样

    呼吸。有的病人在睡眠中憋醒,感觉呼吸不能,精神紧张需喘息半小时才逐渐恢复,不敢睡眠。2013年10月22日 黄叶不落青叶落

    住在四床刘菊秀体内的家伙仍在将她不停地向外扩展。她浑身水肿得发亮。前

    两天,我以为她醒过来了。我看见她睁着眼睛,时不时还打个哈欠,或者嘴角一

    咧,露出笑意。等她又一次打哈欠时,我急忙向小玉报喜。这只不过是睁眼昏迷,小玉迎头泼了我一瓢冷水。小玉说,她打哈欠、微笑都是无意识的,这个人又是脑

    出血,又是糖尿病并发症,情况很不乐观。小玉叹了口气。

    刘菊秀终于还是没能挺过来。现在,要去告知他们家事实。大伙不敢去。他们

    家有八十多岁的高血压老父亲,也有这两天临产的女儿。他们承受得住?我和屈医

    生在门这边站了一会,对视一个苦笑,我们真不愿意做这样的使者。屈医生用脚踩

    住开关,门缓缓打开了。刘菊秀的十三个家属齐刷刷站成两圈,把我们围在中间,他们谁也不发问,眼光虚弱地望着我们。心脏复苏成功了?活过来了?这些话在心

    底翻江倒海,他们就是不说。不敢说,只怕一说就成空。

    屈医生环视了一遍人群,似乎在决定将这个事实落在谁的眼里,然而,她没有

    找到一双合适的眼睛,每双眼睛都是待宰的羔羊。她实在下不了决心,只得收回目

    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然后,她将视线抬高,放远,放在对面一堵苍白的墙壁

    上。过了近一分钟,屈医生摇了摇头,小声说,走了。我几乎没听清楚“走

    了”——哭声扑过来,压住了。

    男人低沉的哭声混合着女人尖利的哭声。他们哭着,抱成一团。刘菊秀的大姐

    抱住了二妹妹。二妹妹抱住了刘菊秀的女儿孙霞。孙霞挺着大肚子,背靠着墙,哭

    得上气不接下气。刘菊秀的大姐松开二妹妹,抱住孙霞。霞,霞,莫哭,莫哭啊。

    她浑身颤抖得厉害,仿佛有万丈飓风掀起怒涛。她不是在抱,是在寻找一个港口,卸下她体内的飓风。

    刘菊秀的爱人趔趄地走向窗户边的椅子,这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重重地跌坐

    在椅子上,他抱紧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我们折回科室,料理刘菊秀的遗体。我、小玉和护士长在床边默默站了会,护

    士长轻声说道,一切都过去了,您安心走好,再也不用受病痛的折磨了。我们轻轻

    地拔出四床的一根鼻饲管、一根导尿管、两根输液管和一根胸腔引流管。插进去十五公分深的胸腔引流管带出了满管子的淤血,乌黑乌黑的。导尿管拔出后,我用一

    块医用尿布盖住那里。太平间的工作人员说不用盖,等会用裹单裹。他要揭开它,我按住了他的手。他望了我一眼,将手拿开了。

    他们抖开一幅白裹单,平铺在平板车上。浑身滚圆的刘菊秀抬到了床上,包了

    头部,包了脚部,整个裹单又往两边折了折,裹得紧紧地扎在下面。这条膨胀的裹

    单,分不出哪端是头哪端是脚。

    重症室的门一打开,哭声冲了上来。刘菊秀的爱人仍跌坐在椅子上,他抬起

    头,眼神空洞,仿佛这哭声在遥远的地方,与他没有任何关联。平板车进了电梯,工作人按了下行键。刘菊秀的爱人蓦地站起来,疯子一样猛扑过来。他胡乱地扯着

    裹单,叫嚷着,刘菊秀,你好狠心,不讲信用,你说过要给霞带孩子,你没用,你

    不讲信用。你这个骗子。他的两个兄弟赶紧拦腰抱住他。让她走好,让她走好。你

    这样闹,她走得不安心。他们一边说一边赶紧将差点被拉开的裹单又严严实实裹

    好。男人趴在床沿上,失神地盯着白单子,过了好一会,他轻声细语说道,你好好

    走,好好走,我不怪你,我知道你真的努力了……

    他号啕大哭起来。

    ·

    送到太平间后,我返回科室,准备给刘菊秀的家属拿死亡证明。不料在电梯门

    口还是看见了两位老人。我一惊,呆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刚才没看到他们,我还感到一丝庆幸。

    她是刘菊秀的母亲。每次探视,我都下意识地尽量避开她。我无法面对那张

    脸。因为衰老,她的整张脸都垮了下来,五官完全错位,好像里面的骨头挂不住外

    面的肌肉。可是,她的眼神,因为恐惧,又格外向往突出,好像一下子就要扑过

    来,紧紧地抓住你。求求你们,求求大菩萨。要救活她呀,我的儿,你们大菩萨,大菩萨要救她。我作孽呀,我活这么大年纪,把子女的阳寿都活了,我把姑娘都活

    到医院里住着了,我这个罪人啦,我有罪呀。她满脸的羞愧怨恨,恨自己活这么大

    年纪,占用了姑娘的阳寿。她双手合十,举起,停在额头,停顿片刻,深深地向我

    们作揖。一头白发刺得我们心里发疼。每次见到她,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跑。跑不

    了,就低头,我不敢看她向我们作揖。现在,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口里还在念念有词:我活这大年纪,有罪呀,有罪。

    他是刘菊秀的父亲。83岁,高高瘦瘦的个子,患有高血压、心脏病,颤巍巍地

    走在一群人身后,仿佛一个飘忽的影子。这影子坚韧得很,每次探视都来。有时,一大清早就坐在重症室门口等着。我们曾给刘菊秀的爱人善意提醒过,能不能不让

    老人到医院里来,我们担心他的心脏承受不了。他说,老人不听。探视时,老人从

    不发问,只是静静地听着,默默地望着玻璃窗内。昨天,探视快结束时,家属们都

    从侧门出去了,他还失神地望着窗内的刘菊秀。我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回过

    头,笑了笑,那样隐忍,那样慈祥。我说老爷子,您要放宽心,会好起来的。他安

    静地听着,安静地微笑。他越这样安静,我越不停地犯病,不停地主观臆想。会好

    起来的,会的,您要好好的。负责探视的屈医生一再用眼神阻止我,我假装没看

    见。我也讨厌我的主观主义,可是,我总想说点什么。

    像刘菊秀这种状况,这样宽慰的言辞一般不敢轻易给家属讲。除非有百分之百

    的把握可以起死回生。你讲了,就是给他们一根救命草,而这根救命草是如此的摇

    摆。它要历经九死一生的考验。

    比如说脑出血,要起死回生,起码得挺过三关。脑部还会不会继续出血?这是

    一个问题,挺过这关,还得挺过水肿关。脑水肿的高峰期一般三至七天,你会看到

    病人的整个头部面部发馒头一样肿起来。因为长时间的水肿压迫,也可以使脑组织

    产生损伤性,甚至坏死性改变。挺过这一关,还有炎症关。一关一关挺过来,不知

    道哪一个关口就卡住了。

    我不知道四床正在挺过哪一关,面对老人隐忍的笑,我却一再放纵自己犯病,主观主义病。我说了那么多的“放宽心”。此刻,我该如何面对这位父亲。

    他耷拉着头,右手抖抖地在口袋里摸着什么。摸了好久,他摸出茶杯,抖抖地

    拧着瓶盖。他拧了好久。他站起来,颤巍巍走到老伴面前,将杯子递给她。她靠在

    椅子上,仍在呜咽,求求你们,要救活她呀,我的儿,你们大菩萨要救她。只是她

    的双手抬不起来作揖了,老年丧女的悲痛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气。

    你……你喝口水,你……你不是说要坚强吗?你……你要坚强些。老人一手递着

    杯子,一手抹着自己脸上的泪水。他一抹,再抹,怎么也抹不完。补记:

    三天后,10月25日早上,我在外科大楼见到了刘菊秀的爱人。他提着两个开水

    瓶,匆匆忙忙从外面走进来。他一边走一边打电话。生了,生了,大人小孩都好,七斤八两。他声音响亮,满脸带笑。这个既当外公又当外婆的男人脸上,几乎看不

    到三天前的阴影。

    人,终归离不开韧性,死与活,橡皮筋一样,拉着,绷着,扯着,就是不肯

    断。这世上,从来没有停止过垒上新土的坟墓,也从来没有停止过生产出崭新的

    人。

    生的生,死的死,各行其是。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

    2013年10月23日 拿走它吧,拿走它,我

    与这条腿绝交

    我敢看马庆生的整张脸和整个人了。

    右眼瞎了。左腿断了。鼻子塌了。

    在车祸现场就确定了右眼的瞎,右眼眼珠当场溅出。同样确定的还有左腿的

    断,被甩出去的半截左腿,离他的身子有五米多远。庆幸的是,这两天医生对断了

    的鼻梁作过修补,看上去像个鼻子的样子了。

    我果真强壮如女汉子,敢于如此冷静地直视它们,描述它们?原谅我,亲爱

    的,看在马庆生有呼吸有体温的份上,我就对这些残缺忽略不计吧。与活着相比,这失去的右眼左腿算什么呢?至少,他还有一只左眼,虽然变了形,大抵还能看得

    见两米以内的事物。他还有一条右腿。马庆生缠紧绷带的那条右腿架在高高的铁架

    上。

    现在,站在马庆生床前,我只恨自己个子不够魁梧,不能像一堵墙堵住他的视线。马庆生的隔壁四床,一个半截人,膝盖下面全是空的,搅拌车把它们搅碎了。

    真是的,为什么要把他们两个人放在邻居位置呢。我堵在马庆生面前,不让他看。

    你睡一会,啊,睡一会。

    唔。唔。马庆生唔了两声,扭过头去不看四床。

    一会儿,他的头又扭过来,忍不住去看四床。左眼微弱的视力不影响他看见四

    床膝盖下面空无一物。

    你睡一会,啊,睡一会。

    泪水从变形的左眼眶流下。

    马庆生终于哭了。

    这就是我盼望的泪水?

    进入重症监护室后,我曾经非常疑惑,那些清醒的病人为什么不哭不流眼泪。

    平时,我们一点点疼痛一点点不适,都会眼泪直流。他们的泪腺也病倒了?他们眼

    里怎么这样的空洞洞?

    你看见一只蜉蝣在大海里挣扎痛哭吗?小玉说,在巨大的灾难面前,蜉蝣已经

    不是它自己,被浪头挟裹放逐,拍打在哪个滩头算哪个滩头。

    三天前,刚从死亡线上逃回来的马庆生就是这样一只蜉蝣。空空的左眼里,什

    么也没装。是别人的右眼瞎了,是别人的左腿断了,与他毫无关系。

    一天前,马庆生开始愤怒。“失去”这个概念植入他的头皮。他愤怒地摆着

    头,咬牙切齿地恨。

    你点个头吧,你点啦。马庆生的爱人趴在床边求他。

    你晓不晓得,每天都有好多亲戚朋友来看你,你醒了,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

    马庆生的手狠狠地撞着床沿。那个健身馆,你说开,我们就继续开,你说不开,我们就不开,都听你的。马

    庆生的爱人温顺地笑着,她摸他的额头,摸他的脸,摸到眼睛那里时,她的手很快

    滑过去,她摸他的手。

    砰砰砰。马庆生的手还在撞。

    你听话呀,你这样不听话,我怎么放心,你点个头啊。

    马庆生摇头。

    庆生,没事的啊。大不了,我们安两个假肢。你到哪儿去,我都陪着你。

    马庆生不撞手了,他死死地拉住了她的手指头。

    你听话,我的话听进去了,你就点个头,我出去放心。

    马庆生不点头。

    他怎么甘心点头!医生已经下了医嘱:右肢,截除。冰冷的字眼。手术电锯不

    会知道那条被它锯掉的腿,在主人生命中的意义。车祸现场丢掉的腿,现在就要锯

    掉的腿,与这位全市国标大赛冠军没有关系了。10月13日,一辆运沙车失控,与迎

    面而来的小车相撞。32岁的健身教练马庆生的一张脸瞬间被抹平。

    马庆生的爱人第三次进到科室。

    你点头啊。

    他不点头。他撞他的手。

    他说,拿走吧,拿走,我与这条腿绝交。

    补记:

    今天又一次目睹余主任被家属监控。

    你们看,这最上面一个数据是氧饱和数,中间一个是心率数,下面的是呼吸。

    氧饱和表示血液中血氧的浓度,它是呼吸循环的重要生理参数……八床监护仪前面,余主任给八床胃癌晚期患者马素蓉的儿子和女儿仔细讲解各

    种数据的意义。眼前这两位家属随身带着的东西丝毫不影响他安宁的面色,平和的

    语气。

    我喜欢跟随余主任一起接待家属。许多深奥难懂的术语通过他的讲解都透彻明

    了。更重要的是,无论面对情绪多么激动的家属,他都一脸佛相,透出一股祥和之

    光。他的理念是,家属被病打蒙了,他们急火攻心,盲人摸象,这可以理解。我们

    一急,就是火上浇油,急中无智。

    “我们既要治疗病人,也要做好家属的安抚和引导。如果我们都不镇定,怎么

    能给家属安慰呢?注意你们脸上的表情啊。”每天晨会时,余主任都不忘重申这两

    句话。我们照章办事,以彼此的脸为镜子相互检查,力图达到主任脸上的那股祥和

    之光。最开始,我一直拿捏不住分寸。太沉痛,会加剧家属的恐怖;太严肃,会让

    家属认为事不关己。后来,在带教老师小玉的脸上,我也看到了这种光。那时,我

    已经和她一起上夜班,一起在两小时内接诊三个从其他科室转进来的病人,送走两

    个不幸离去的患者。

    今天,站在余主任身边,我忽地感到虚弱无力:从什么时候起,接待家属,成

    了一件技术活,不仅要客观公允地让家属知晓病情和相关治疗,更要保证自己的每

    句话不成为日后被家属告上法庭的证据——他们口袋里藏有家伙。录音笔。微型摄

    影机。他们的拳头可以随时抡起来。

    你们昨天不是说用药后,我妈意识清醒一点的吗?现在怎么又成这个样子了?

    病情时刻都在变化。

    我不管这些,你说,你们昨天用了哪些药?

    八床的儿子掏出了录音笔,播放出杨医生刚才交代病情那段录音。再往前放,是杨医生昨天接待探视的语音再现。我和杨医生被打了闷棍一样,定在原地不得动

    弹。

    八床的儿子听了两次录音,核对药名,杨医生解释了采用这种药物的原因和现

    在取得的疗效,录音机仍旧开着。我们逃回科室。芒刺在背,八床的儿子盯着我

    们。两小时后,八床的儿子提出进科室见病人。护士长给他解释重症监护室是层流

    病房,为避免交叉感染,家属最好不要轻易进入。他仍旧要进来。那就进来吧,要

    不然,还真不晓得他又使出什么手段来。曾经有家属为了进到科室,不知从哪里弄

    了件白大褂穿上,自称是同济医院的医生,来会诊的。我们这边并没有会诊申请记

    录,家属坚持说是自己请的医生。来人步履匆匆,眼神闪烁,一看就露了馅。我就

    是为了看看你们到底是怎么治的。冒充者还在申辩。我们哭笑不得。

    杨医生投降了,这次,由余主任接待八床的儿子。

    你把口袋里的东西关了吧。

    我们没带东西。

    关了吧。

    没带。

    余主任无奈地笑了笑。讲完监护仪上各项指标的意义,又讲解今天的治疗方

    案。八床的儿子认真听着,他口袋里的东西也在认真听着。

    送八床家属出去后,我们返回科室,余主任笑着说,周老师,看看你的脸。我

    正拉着一张苦瓜脸。我说,好难啦,余主任,你要的那张脸,祥和宁静。

    你再看看那吧。余主任指了指墙上的一条标语:

    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1]

    我惭愧,自认为人文关怀,一旦真正面对一个带有录音机的家属,我却难以做

    到“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临睡觉前,在日记本上写下自我警告:周芳除了不要在医学上不懂装懂,乱给

    病人家属谈及病情外,其他的仍可以做。如陪王佳璐画画字,陪马庆生的爱人无尽

    地沉默,帮孙霞把小孩子的几件衣服送到四床床头。10月22日,孙霞将一包小孩子

    的衣服交到我手上。她说,这是我妈生病前一针一线给她外孙做的。你让她看看,她肯定会看到的,她看到了,就会醒。孙霞说这句话时,刘菊秀老人的生命已进入

    倒计时。三小时后,我们去宣告死亡。[1] 这是长眠在纽约东北部的撒拉纳克湖畔的特鲁多医生的墓志铭,中文翻译: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

    总是去安慰。当我们承认医学不能治愈一切疾病,不能治愈每一个病人时,对身处困境中的病人、家属予以援

    助、安慰,其社会意义大大超过“治愈”。医学面对的不仅仅是生病的个体,而是人类这个物种。

    2013年10月25日 你给我一个确定

    早上大雨倾盆,我刚到科室门口,就被李向学的女儿拦住了。她嘶哑着声音,急促地说,我要找屈医生,我要找屈医生。现在正在交接班,你要稍等会。那你快

    一点啊,快一点。她满面通红,话说得很急,有一股什么力量在鼓动着她。

    我进科室还没来得及向屈医生传话,对讲器就响了。我透过监控门镜看去,仍

    是李向学的女儿,她说,我找屈医生,快点啊。她在门前焦急地走来走去,像是有

    团火炙烤着她的脚板心。过了不到两分钟,她又按响了对讲器。

    这么早就来探视?屈医生回来后,我问她。

    哪是什么探视,她们家要放弃治疗,拔掉呼吸管。

    拔掉呼吸管,那李向学不就走了?

    没办法,迟早的事,可是,怎么一大清早就提出来呢?屈医生摇头。新一天的

    工作才开个头,就遇到一个放弃的,确实让人沮丧。

    他们要放弃,那就赶紧往家里拖呀,他们家离这里不远,用一个简易呼吸球囊

    [1]

    ,应该可以赶到家,病人不会在半路上就走掉。小玉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给

    李向学换引流管。另外一个护士在给他擦洗身子,前胸后背,仔仔细细擦完后,又

    扑上爽身粉。

    家属想让人在医院走了后,直接拖到殡仪馆去。屈医生说。

    别人都希望亲人在家里去世,他们家怎么这样?我不解地问屈医生。

    一般情况下,同意放弃治疗的家属,他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与死亡抢时间,抢在最后一刻,带亲人回家,让他们最后一口气落在家里。死在外面就是孤魂野鬼,这是除了死亡之外,家属们最不能承受的打击。

    他们家儿子订在元旦结婚,如果病人在家里走,怕不吉利。

    我看了看李向学的床头卡片,55岁。

    他还没到60岁?

    他是脑干出血,脑干就是脑中枢,而且他的出血量大于10毫升,这种病人基本

    上没治了。屈医生给我上医学课,她说,病人放在ICU再治下去就是熬时间,就是烧

    钱,没有意义,弄到最后,人财两空。

    我愣在李向学床边,半天没吭声。“人财两空”像闪电,在我心口划一道伤,好半天恢复不了原状。在这个科室里,我被无数闪电划过:我得承认医学的无力

    感。医院不是天庭,医生也不是神仙,吹一口仙气,起死回生。我得记住三个三成

    多:三成多的病治不治都好不了,三成多的病治不治都能好,只剩下三成多是给医

    学和医生发挥作用的。对于李向学而言,医学再无法发挥作用了。

    ·

    昨天,就已见端倪。

    昨天四点钟探视时,李向学的窗前挤满了家属,他的老伴、儿子、女儿,兄

    弟、侄子、侄女,老老小小的,一共十二个人。他们木讷地听着主治医生屈医生介

    绍病情。“今天凌晨三点,他心跳骤停,做了将近半小时的心肺复苏,才抢救过

    来。”

    医生,是不是拔掉管子,人就走了?

    是,到现在为止,病人还不能自主呼吸。

    医生,他还会不会停止心跳?

    那有可能。

    再停止心跳,人就走了?这个,这个……

    医生,你给我一个确定。

    这怎么说呢?

    你给我一个确定,是不是没救了。

    再次心肺复苏的可能性不大。

    会不会出现奇迹?

    很难。

    你给我一个确定,会不会出现奇迹,会不会?李向学的女儿抓住屈医生的胳

    膊。眼神像两枚钉子,死死地钉住屈医生。

    这,这……像他这种脑死亡,在国外……其实就已经宣布……宣布为死亡。屈医

    生最终说出了“死亡”这个词,当然,她的措词很严谨,是脑死亡[2]。

    说完后,屈医生将头扭过去,极力躲开钉子。钉过来的两枚钉子着了火,烧得

    人滚烫。

    医生,是不是,是不是就是……植物人?抓住屈医生的手又猛地用了一把力,下

    了很大决心说出这个词。这是李向学的女儿能想到的最坏结局。

    不,比植物人还要差。“植物人”脑干功能是正常的,病人可以有自主呼吸、心跳和脑干反应,而脑死亡则没有自主呼吸,脑干功能伤害是永久、不可逆性的。

    患者生命“中枢司令部”已经完全罢工,即使有各种医疗器械的保驾护航,给予再

    多的医疗救治,通常也并不能维持多久的心跳。脑死亡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你父

    亲心跳骤停过一次,还可能出现第二次。

    屈医生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屈医生必须残酷到底,让他们有心理准备。

    只要一拔掉呼吸管,我父亲……我父亲,就走了?

    屈医生点了点头。沉默。整个走道死了一样。

    抓住屈医生的手松了。李向学的女儿扑在窗台上,绝望地哭叫着,爸,爸,你

    醒醒,醒醒。爸,爸,美琪也回来了。美琪,美琪。

    一个六七岁的女孩被拉过来,李向学的女儿将她的手紧紧按在玻璃上。美琪,叫爷爷,叫爷爷。女孩一脸惊恐地望着玻璃窗那边那个人。插满了管子,一动不

    动,他是爷爷?他怎么不爬起来带她买棒棒糖,不和她一起逗小黑狗狗?美琪拼命

    向外抽手,妈妈紧紧按着不让她动,美琪头一扭,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爸,爸,美

    琪在叫你呀,爸,你听到没有,美琪在叫你呀。

    哥,你还睡着做么事呀,你莫睡了,还有那些事要做,你莫睡了,你给我起

    来,给我起来。李向学的大弟弟啜泣着,狠狠拍打玻璃。

    哭声在过道里发酵,眼泪漫上十二个人的眼眶。有的人直直地盯着窗内的李向

    学,有的人背转身子,呆呆地看着窗外。有个年轻人,是李向学的侄儿,他掏出手

    机,含着泪水拍下了插满管子的李向学。我和屈医生站在这群眼泪里,静静等待,是家属作决定的时候了。

    不是你们不讲孝心,不是的,你看,都这个样子了。

    我们都晓得你们花了那么多钱。听话,听医生的。

    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你要拿个主意。

    你们还要过日子。

    两个中年男人劝着一个二三十岁的男人。他是李向学的儿子,一个星期前从上

    海赶回来。

    ·

    最初在ICU大门口见到他的时候,那是一个标准的上海白领形象。干净的白衬

    衫,干净的近乎圆润的脸,精明的眼神。这两天再见到他,整个人完全变了形,眼

    神空洞,胡子拉碴,脸上的圆全部塌陷。两天前,医生就告诉了他脑死亡。

    他现在看到父亲是个假的父亲。他假装活着,他的呼吸,只是一种假象,是插

    上呼吸机后所产生的一种机械性的被动呼吸动作,而不是自主行为,就像电风扇只

    有在通了电的情况下才能转动,拔除电源后,电风扇并不能自己转动。为了维持这

    假象,为了这假装活着的父亲,得有大把大把的钱在背后作支撑。他有多么强大的

    金钱维持这个假象呢?上海带回来的十三万,加上向亲戚朋友借的八万五,全部花

    完了,父亲还是不争气,心跳骤停了一次。

    你们要做好人财两空的准备。医生再次给他交代。

    只要人不空,他做好了财空的准备。他只有一个父亲,他拼命都要拉住他。可

    是,他找谁去拼命呢?

    找脑死亡?

    死亡举起它硕大的翅膀,阴影就快覆盖下来了。姐姐,你还要医生给你一个什

    么样的确定呢?你问医生一千八百遍,你也只是在垂死挣扎。上海白领无力地看着

    那两个抱成一团的女人。她们疯子一样嚎叫着。从父亲两天前没有自主呼吸起,她

    们就像被鞭打的盲人,不停地奔跑,不知道跑向哪里。亲戚当中,有人提出再这样

    治下去,人完了,钱也完了,放弃吧。但放弃的意见隐藏在闪烁的安慰词里,他们

    不敢明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这样下去怎么行啦。这样下去当然不行。可是凭

    着一天七八千的费用,凭着心跳呼吸的假象,那个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的人,才能

    被称为活着父亲和活着的老伴。那根小拇指粗、一米多长的呼吸管,它在一个人生

    命的最后时刻,有与“老天”讨价还价的能力。她们怎么能拔掉呢,那是他与这个

    世界最后的关联。

    他们扛着。一天天烧钱。一天天与死亡对抗。一天天看见阴影覆盖下来。

    你拿个主意啊,你们还要过日子啊。一个叔叔哽咽着。

    胡子拉碴的儿子“哇”地一下呕吐起来。他蹲在地上,拼命地吐。

    他差点把胆汁都吐出来了。他要把那钝刀似的死亡吐出来。死亡,为什么不是

    迅雷,猛扑过来,结束一切。它是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剐着,剜着。医生,拔掉管子,他走的时候,痛苦吗?那个让白领拿主意的叔叔满脸是泪,他问屈医生。

    已经没有了意识,走得很平静。

    人走的时候,不痛苦?李向学的老伴扶着墙站起来,又问了一句。

    不痛苦。

    一群人的目光撞到一起,望着彼此的脸,最后,目光集中在上海白领脸上。他

    是儿子,在法律意义上,他是除了母亲之外,排在第二位的权利人。他的权利是同

    意拔掉呼吸管。

    一群人已被逼到了悬崖边,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跳,跳下去。

    ·

    屈医生写下“拔管,放弃一切治疗”。我去门外通知李向学的女儿,准备签

    字。但是,着了火的女儿、白领都不在门外。拨打白领的手机,他说,我们……我

    们……我们再商量商量。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暴风后的沙滩。这样,我也就理解了,为

    什么那个女儿刚才像着了火一样。她不能不着火,她得被火鼓动着,百米冲刺。跳

    下去,跌得粉身碎骨了,也是一种结局。坚持还是放弃,拉锯一样,反复地拉,反

    复地锯。她终于咬牙作出决定——让父亲死吧。

    十点钟过去了,十一点钟过去了,着了火的人还没出现,我的盲目主义又在作

    祟了。盲目主义是护士小玉给下的定义,她批评我看不清楚生活的面貌。护士长纠

    正小玉的定义,护士长说我这个瞎子,看不清楚的是死亡底牌。死亡让人再无所

    想,比如这妥协,这跳。

    我预测着李向学的前景。会不会出现奇迹,李向学可以一直维持这个心跳,不

    再骤停?小玉说,要不,你找个神笔马良来?

    神笔马良?

    画钱啦,一天八千块,十天八万,二十天十六万,让马良给你画金山和银山。这……我……我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我到哪里去找一只神笔呢,况且马良画了

    金山银山,还得画出一个狙击手,击毙脑死亡。

    做完其他床的护理,小玉来到李向学面前,又给他洗了一次脸,从耳朵根到眼

    角窝到鼻孔到牙齿缝,她默默地清洗了很久。

    下午,李向学家仍然没来人,连四点钟的探视都没人来。可是,住院账面上显

    示,他们家上午十点又交了五千块钱在账上。有马良了。我有些得意地说。小玉笑

    了笑说,你呀你。她对我这个盲目主义者实在是很无奈。

    给我一个马良。

    补记:

    深夜两点,我还是不能入睡,一闭上眼就是陡峭的悬崖,李向学的女儿站在崖

    边,山风凶猛地刮着,刮她通红的脸。她朝我大叫,给我一个确定,给我一个确

    定。我翻开床头的《圣经》,读到传道书一段:

    生有时,死有时

    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

    杀戮有时,医治有时

    拆毁有时,建造有时

    哭有时,笑有时

    哀恸有时,跳舞有时

    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

    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

    寻找有时,失落有时

    保守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

    静默有时,言语有时

    喜爱有时,恨恶有时

    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1] 简易呼吸球囊又称人工呼吸器,是进行人工通气的简易工具。氧气进入球形气囊和贮气袋,人工按每分

    钟12至16次的频率指压气囊,打开前方活瓣,将氧气压入与病人口鼻贴紧的面罩内,以达到人工通气目的。

    [2] 对于临床上虽有心跳但无自主呼吸,脑功能已经永久性丧失,最终必致死亡的病人,称之为脑死亡。其

    诊断依据:一、深昏迷,对任何刺激无反应。二、自主呼吸停止。三、脑干反射全部消失。四、阿托品实验阴

    性。五、脑电图呈等电位。上述标准中一至三项为必备条件,且在严密观察和反复监测下判定(至少持续24小

    时),并排除中枢抑制药、肌肉松弛剂、毒物和低温因素的影响。

    2013年10月26日 今天是他的生日

    山风在我梦里刮了一晚上。刮吧,刮吧,只要有马良。马良画出金山银山,画

    出狙击手。明明知道这纯属乌有,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荒唐。仿佛这是我对抗死

    神的唯一法宝。

    谈话室里,我见到了昨日没露面的白领,他又老了十岁。他的眼里越发空洞,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他的两个叔叔,一个人抱着一床被子木讷地站着。

    他们来往下跳了。

    ·

    李向学的床头边多了一张十寸全家福照片。李向学老两口坐在正中间,女儿一

    家三口和儿子以及准儿媳分两侧站立围着他们。李向学脸上带着一种又拘谨又满足

    的笑。

    一个月前,为了庆祝李向学马上到来的生日,一家人去照了张全家福,并且让

    照相馆做了两种规格。四十英寸的挂在家里,十英寸的白领带到上海去。本来,照

    相馆的还没做出来,前天,李向学的女儿去催促了。十英寸全家福是昨夜送进科室来的。全家福旁边有张粉色卡片,上面写着“爸爸,生日快乐!”我的眼泪刷地一

    下涌出来。白领低声说道,10月26日,是我爸的生日。

    现在,步入56岁的李向学马上被执行“放弃”,白领在协议上签了名字,他的

    姐姐他的母亲,被另外几个女性家属强行拉到楼下大厅去,远离跳下去的现场。

    “那,我们脱机了?”屈医生小声问了一句。这是必定程序。家属在放弃治疗

    的协议上签字后,真正执行时,还得确定一次。

    “脱机了啊?”屈医生又问了一句,还是没有人吭声。两个叔叔侧着脸,低着

    头,一人捏着被子一端,折着被子。进科室后,他们看了看李向学,就迅速地扭过

    头,在一旁专心致志折着被子。

    他们先是将被子对折,宽了点,就又折了一道,又显得窄了点,他们就抖开被

    子,按三分之一折。折好后,又去抚平被子,却发现越抚褶皱越多,不断有褶皱出

    现在他们手抚过的地方。他们大概是永远也不能抚平的——他们的双手在不断颤

    抖。新的褶皱们不断被颤抖制造出来。

    “脱了?”第三次发问。

    “嗯。”白领木头一样呆呆地望着父亲。我站在这木头身边,我以为我能说出

    安慰的话。但是,死亡隔在我们中间,我感到了隔阂,我无法言语。我默默站在一

    边,留下他独自渡过他的难关和苦役。

    两个老兄弟还在折被子抚被子,无穷无尽地折,无穷无尽地抚。他们就在李向

    学身边,却没有看他一眼。一秒钟都没有。他们抿紧双唇,头略略向上抬,看着天

    花板,两双手在抖。

    ·

    管子,拔掉了。

    白领浑身一颤,跪倒在地,他对着床沿,狠狠地磕头。砰,砰,砰,一连三

    下。他压抑着哭声,像一只受伤的狼在哀嚎。屈医生拉起他,小声说道,你们出去

    等着吧。两个老兄弟一个白领,后退着走了几步,接着,他们转过身,向前急速跑。他

    们的步子很硬,一步一步踩在刀口上。身后,留下李向学独自死去。

    监护仪上的数字开始往下垮。

    50秒后,血压数字垮到0。接着,氧饱和数由98垮到95,垮到78,垮到68,垮

    到0。指向心律的那座山峰线也在急促地变化。

    15分钟后,山峰消失,一条直线,指向虚空。

    平推车带走李向学,三床空了。李向学用过的物件马上就会被换下来,重新铺

    上白枕头白床单。会有新来的人填补这空白。我的头一阵发晕,我深吸口气,快步

    走向王佳璐。她在拼命地敲床。

    王佳璐的头扭向左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她不敢看右边。刚才李向学的平推

    车从她的右边经过。王佳璐抓住了我的手。我将手心反转过来,抓住她。我也需要

    一双活着的手。

    补记:

    今天捡回来了一条命。

    “老子撞死你,能赔几个钱。”

    不是调侃,是诅咒,是抖威风,是把一个人的五脏六腑都撞破,看看到底值几

    个钱。

    下午五点钟,我和屈医生送一个病人转到骨科回来后,已到了五点半,扣子五

    点四十五放学,我冒雨骑车往家里赶。在食堂的拐角处,我右手扶车,左手正在扯

    雨衣,眼看一辆车从左边转过来,我来不及捏刹车片,笔直撞了过去。

    对方一个急刹车,跳下来,看了看他的车,还好,只是车门那里撞掉了一小块

    油漆,而我这个肇事者还活着,瘫坐在地。他开口便骂,你给老子不长眼,赶什么

    赶,再早一秒,撞死你。

    我呆呆地听他骂。他的酒气扑到我脸上。车撞上的那一瞬间,我的大脑迅速短路,我懵了:灾难?这就是灾难?如果再早一秒,我笔直撞到车头,我的头就碎

    了,就成了马庆生。

    是我没有捏刹车片的错?可是,他在转弯时,并没有按喇叭,是不是?我仔细

    回忆前一分钟,他真的没有按喇叭。交通事故里,我不应该负全责吧。

    对方还在骂。他一边检查车门一边骂:你给老子瞎了眼,老子撞死你,能赔几

    个钱?

    如他所言,我被撞死了,他赔不了几个钱。他买了保险。

    好了,这篇补记写到这里就应该打住。因为这有攻击车辆保险的嫌疑。我不想

    说车辆保险的坏话,我想说的是,车主们有保险作后盾,我们,一条命拿什么作保

    障。

    凯迪拉克开走了,雨水冲走了我膝盖的血。想起护士长说过一个数据,假如一

    个星期,十二张病床轮空一次,那么,每次就有两位车祸患者。

    2013年10月28日 我赞美的不过是一碗面

    条

    一床刘浩云一边大口地吞咽着面条,一边含糊不清地在叫着快一点,快一点。

    他用手焦急地指向嘴巴,示意我喂快一点。这碗平常的面条,让他迫不及待了。他

    的嘴巴不停地嚼着。这一刻,他吃得这么纵情,舌头卷住了一口又一口面条。

    面条的食材很简单,一碗清水,一小撮面条,一点滴食盐。无油,无胡椒,无

    味精,无生姜,无蒜蓉,无鱼,无肉。这碗清水面条出现在刘浩云的口腔里,就像

    爱情出现在他的青春里,再合适不过,再美满不过了。它总共只有一个意味:吃

    吧,活下来。

    ·

    尽管我触摸过刘浩云的体温,感受过他的存在,但这些日子,我还是被刘浩云浑身的破洞打击得信心不足,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呢?

    等待的日子真是煎熬。每次进科室都忍不住要向一床那儿看看,看了也没好结

    果,不看,心里又有不甘。

    第一天过去了,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过去了,刘浩云仍处在昏迷中。脑外

    科、胸外科、骨科等相关科室的专家集中在病床前会诊。权衡着该先从哪个破洞开

    始着手修补。如果只是一个破洞,会有许多针对性的药物进行修补,但他身上的破

    洞太多了,在哪一个阶段先补哪一个才能获得最大的效益呢?

    医生们在描述一种药物时,不得不频繁使用“但是”和“也”之类的词汇。他

    们描述它的药效,也得描述它背后的副作用。一种药治愈了这个破洞,其副作用可

    能会加剧另一个破洞。

    面对这个刘浩云,补了他肺部的破洞,就会加剧肾脏的不适;治疗了肾脏,又

    引发了腹腔的问题。破洞们像水里的葫芦,按下一个,浮起另一个。专家们盯着那

    些管子,提出一个个方案。引流袋的淤血倒了一袋又一袋。

    看着护理记录单上密密麻麻的医嘱,我真替这个男孩子担心。身体的破洞一天

    天被处方填满,他怎么还不醒?护士长说再等等吧,再等等。

    整整十天。那张19岁的脸陷入未卜前途。病历处方还在增加。

    第十一天,我一进科室,正在刘浩云床边做护理的小玉就向我招手。醒来了?

    我赶紧小跑过去。

    来,眨眨眼。

    他眨了。

    来,握个手。

    他握了。

    也不能说是握,只是拇指和食指轻轻地触了触我的手,像风一样轻。我眼角泛潮,握紧了他的手。他感到了我手上的力度,他手指上的力也加大了

    一些,拇指轻轻地扣在我的手上。

    ·

    哈尼夫·库雷西在《身体》里说,你终究会发现,世间只有一件无价之宝,既非

    金子,亦非爱情,而是时间。在这个男孩的生命流程中,我们用了二十天的时间,等到他从死亡里逃逸出来。那些煎熬的每分每秒都变得珍重,因为生命蛰伏在里

    面,慢慢复活。

    苏醒过来的身体迅速加入到与破洞的对抗中。三天后,撤掉了刘浩云肺部和脾

    部的管子,撤掉了呼吸机,输液泵[1]

    也减少了两个。刘浩云成功地从死亡线上收回

    了大半只脚,自身的本能反应开始指挥他对外界的需求。

    他手指着嘴巴,冲着我小声叫着:“水,水,我要水。”他的嘴巴像龟裂的土

    地,我真想给他一杯水浇灌下去。可是,他现在的状态还不能进水。我再怎么大发

    慈悲,也不敢违背医嘱。

    水,水。他倔强地叫着。

    用小五号注射器给他注一点凉开水。余主任吩咐小玉。

    注射之前,小玉给他提要求,你把水含在嘴里,不准一下子吞下去,好不好?

    好,好。他盯着注射器,急切地点头。

    几注射器下去,他安静了一会儿。

    没过多久,他又叫起来,水,水。

    不能再给他注射水了,小玉将打湿了的纱布放在他嘴里含着。我在一旁盯紧他

    的嘴巴,生怕他情急之下,一口吞下去。三分钟后,小玉掰开他的嘴巴,拉出纱

    布,它已经被他压榨得干瘪瘪了。

    你看你这个吸水鬼呀。我举起那块没有一点水分的纱布给他看。他伸出舌头做

    了个鬼脸。在这个几乎被昏迷统治的科室里,看见这样一个男孩子,真是让人开

    心。给他做护理时,我特别喜欢看他的眼睛,这是我在科室里最愿意看到的一双眼

    睛。不呆滞,不木讷,也不悲伤,19岁的生机一点点充溢在眼神里。护士长说得

    对,年轻真好。

    ·

    承蒙护士长许可,我可以陪在刘浩云床边和他多说会话,多安慰他。他应该被

    无尽地安慰,他差点就活不过来了。

    刘浩云能慢慢地讲话了,讲他在工地如何刷石灰,如何出的事故。他初中三年

    级没读完,就随村里一帮人去东北刮大墙。今年怎么没去那边呢?呵呵,这边,这

    边……说到这里,刘浩云脸红了,羞涩地笑。我一下子想起那张卡片。

    早上,我们推他去复查CT。重症室的门一开,刘浩云的家属就扑过来,抢着摸

    他的手,摸他的脸。刘浩云也不再是我们口中的一床,他回到了自己的名字,回到

    亲属链上至关重要的一环。有人在叫他浩,浩;有人在叫他浩浩,浩浩;有人在叫

    他浩云,浩云。他们触摸着他,呼叫着。生死边缘上,他们与他分离了二十三天,煎熬了二十三天。这一刻,刘浩云的微笑,刘浩云的体温,刘浩云热腾腾的呼吸,都是他们的至爱。十几个家属围着平板车,前呼后拥,浩浩荡荡拥向医技楼。

    这时,听见一个中年妇女说快点,快点,一个站在外围的姑娘被推到了床边。

    人群自动让开。不知道两双眼睛是谁先捉住谁的,我看到时,姑娘与刘浩云已默默

    相对。他们彼此微笑,笑得有些开心,又有些吃力。加油啊。姑娘轻声说着,握住

    了刘浩云的手,一张扑克牌大小的卡片塞到了他手上。在整个复查过程中,刘浩云

    一直紧紧捏住卡片。趁着帮他整理手上约束带的机会,我看到了最上面一排字:宝

    贝,谢谢你还活着。到第二十四天早上,宝贝刘浩云不满足鼻饲管的营养供给。他

    要吃东西。他小声叫道,我要吃排骨炖藕,我要吃水煮鱼片。

    等到中午,他又叫,我要喝可乐,喝可乐。

    到了晚上,他又叫,我要吃饭,我要吃扬州炒饭。

    给他解释了不能进食的原因,但他就是不听。我要吃,我要吃。他开始碎碎

    念。念着“吃”。这个年轻人不再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他也不向我做鬼脸,向我

    讲他的爱情,他只要“吃”。饥饿这只虫子蚕食着他的斗志。他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胃,孤零零地悬挂在白色的病房里。

    第二十五天早上,顺利地拆下鼻饲管,刘浩云等来了他的吃。

    一口面条,被他吞咽下去。又一口面条,被他吞咽下去。他心满意足地吞咽

    着。19岁的生命回到了他的青春,灵魂回到了躯壳。

    从此,我不敢再小看一粒粮食,甚至沾在棉签上的一滴水,它们就是这世界最

    本初的样子。

    [1] 在重症监护室(ICU)中,由于病情危重,使用药物的种类繁多,均需要进行输液治疗。许多药物有严

    格的速度限制,如果输液速度不当,不但会影响治疗效果,而且会引起心衰、肺水肿等严重的不良后果,所以在

    ICU病房使用输液泵来控制输液速度。

    2013年10月29日 你说怎么办

    朱成文收回前倾的身子,靠在沙发上。阳光透过豹纹的窗帘打在他的身上,朱

    成文的脸显得明一块暗一块,很斑驳。他的眼光笔直笔直地射向我。

    “你说怎么办?”他把它当成一个皮球,反转身,踢还给了我。

    刚才,我提出了两个建议,但一个矛一个盾,一个南辕一个北辙。他有这个权

    利让我自己为难自己。

    那你说怎么办?我的眼光也笔直笔直地望着他,不躲闪。我把皮球再次反踢回

    去。

    踢完后,我拿起湿纸巾,擦了擦手上的西瓜汁,腻腻的,黏黏的。像我们现在

    这个话题。我慢条斯理地擦,尽量擦得从容一点。我要掩饰我心底里的恼恨。我恼

    恨我自己:我凭什么就以为这是个问题。

    能解决的才叫问题。而他,显然是拿我的问题作无解了。

    今天,王佳璐一转到呼吸科,我就邀了眼前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茶楼里坐一

    坐。最开始我忽略了他。因为在每天的探视中,我们基本上是与王佳璐的母亲沟

    通。在一群忧心忡忡的探视者中,只听着她一个人絮絮叨叨,嘱咐我们应该用哪些

    药啊,药品用到位了吗,哪些药是可以报销的呀,甲类药报销比例多少,乙类药报

    销比例又是多少。我们专注听着,即使是非常医盲的建议,也不打断她的话。倾诉

    让她感到一份安全感,她参与到女儿的医治中来,这是最重要的安慰与肯定。这位

    七十多岁的老妇人,身上有一股强悍的力量,撑得住场子,临危不乱,仿佛王佳璐

    身上失掉的力量全都转移到她身上了。

    有一天探视,我们说到呼吸机还不能撤掉,还得用免疫球蛋白。这就意味着一

    天还得多花两千多块钱。王佳璐的哥哥面有难色,头转到一边去不吭声。昨天晚

    上,他爱人为给王佳璐看病这件事,和他吵了一架。她说,你妹妹就是一个药罐

    子,我们有多少钱贴给她用,我也要过日子,每年都这样花钱,我花不起。王佳璐

    的母亲看着玻璃窗内的王佳璐。看了一会,说,用,用,用免疫球蛋白。她转过身

    对儿子说,你下河去摸也要摸五千块钱来。

    钱是重中之重。一分钱得掰成两半用,还得用在刀刃上。这不,昨天,她让我

    们拿出用过的免疫球蛋白瓶子给她数。一瓶,两瓶,三瓶,四瓶,五瓶。数到标注

    有王佳璐名字的五瓶后,她才收回怀疑的目光。免疫球蛋白是一种提高机体免疫力

    的药物,一瓶要538块钱,一天下来,王佳璐在这个药物上就得花掉两千多块。外加

    ICU的其他开支,一天得七千多。所以,尽管她查看我们的药瓶,核对药费单,质问

    我们免疫球蛋白是不是都用在王佳璐身上了,那语气那眼神充满十万分的怀疑,我

    们还是积极接受她的审查。

    一个白发人照顾一个黑发人,确实不简单。我对护士长说。

    护士长不给我解释,她加快步子向科室走去,五床病人的骶尾骨出现了压疮

    [1]

    ,得赶紧处理。我有点生气她这种漠视,就加了一句,王佳璐的妈妈七十多岁

    了,照顾女儿十几年。护士长反问我一句,疾病长了眼睛?我闭嘴,不再啰嗦。疾

    病就是个瞎眼睛的家伙,它才不会管谁是白发人,谁是黑发人。

    要说不简单,那个男的倒是不错。

    哪个男的?那个天天和她妈妈一起来探视的。

    那个男人我有印象。我第一天在科室门口见到过他,当时,护士长严厉地叮嘱

    他一定要按时过早。每个晚上,都是他在外面守着。有时,在长凳上窝一晚上。有

    时,租一张折叠床。王佳璐在半夜出现险情的可能性比较小,我们给男人交代过,可以不用守在外面,但他还是每晚上守着。每天探视时,他不怎么讲话。等一群人

    散了,最后留下的两个人,一个是王佳璐的母亲,一个是他。有两次,护士长说账

    上费用不多了,得交一点钱。他说知道了。

    他是王佳璐的老公,男朋友,还是另一个哥哥?我将这三种身份排了排,都有

    百分之三十三的可能性。护士长否认这三种身份,她让我继续猜。到底是谁?我将

    纸条拿出来反复研究,希望得到一点线索。前两天探视时,王佳璐的家属让我传递

    纸条给她。

    佳璐,妈每天上午与几个人来问医生情况。下午四点才能到病房外看你。

    佳璐,你的病情有百分之七十的好转,再打两天免疫球蛋白,就能转出

    来,我们要一直打到你有力。

    佳璐,妈妈今天到肖港庙,烧香求菩萨保佑你。

    佳璐,你安心休养,过两天就会好的,我,爱华,我们几姐妹都在外面等

    你。一定要把你治好。

    妈,我回来了,我在姥姥家喝了藕汤吃了麻糖,你放心。凯凯。

    纸条后面署名是佳璐的母亲,她要好的姐妹和她在外面打工的儿子。没有那个

    男人的影子。那么,她写给外面的谁呢?

    姆妈,我会好起来的。

    爱华,秀兰姐,谢谢我的好姐妹关心。

    凯凯,你要听姨妈的话。

    这上面也没有那个男人的影子。他是谁呢?

    前任老公。护士长揭秘。我怔住了。

    ·

    1985年,王佳璐和朱成文结婚,1999年离婚。2000年王佳璐患病,再无第二次

    婚姻,朱成文这些年也无第二次婚姻,一直在外打工。每年打工积攒下来的钱中有

    笔很大的开支,就是供王佳璐住两到三次呼吸科。像今年这次,病情发展到呼吸衰

    竭,只得住进ICU,他的钱恐怕就只能支付一次的费用。

    王佳璐病了,谁给你打电话?

    她妈,或者我儿子。

    一打,你就要回?

    能不回吗?朱成文苦笑。

    愈往后走,王佳璐的肌体功能就会愈来愈衰弱,住进ICU也许会变成常态,那怎

    么办?现在,我的问题还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你和她怎么办?

    你还是要用每年的工资供她住院,那么,还不如复婚。我说。

    他弹了弹烟灰,说,不,我不能忘记过去。说到这里,他不作声了,他狠狠地

    吸了一口烟。

    ·

    过去,有许多顶在民间称为“绿帽子”的东西戴在他头上。

    王佳璐患病之前,是当红美女。这个当红,一是指她的容颜。她被肌无力折磨

    了这么多年,美的印记还保持着。瓜子脸,高鼻梁,双眼皮。当红的第二个,是指

    她的职业,她是当时整个城区最大旅社的一名会计。这两者让王佳璐摇曳生姿,步

    步开花。据王佳璐母亲回忆,过年过节时,人家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家里送鱼送肉。

    送鱼送肉的人,有账务上求助于她的,也有喜欢美女会计的许多领导同志。王佳璐唯一的遗憾是她的老公朱成文。朱成文不是她老公之前,是她仰慕的高

    一语文老师。儒雅,博学。怀春少女王佳璐借请教问题之机三番两次往朱成文寝室

    里跑,书生朱成文很快缴械投诚。这场师生恋搅得整个小镇上风言风语四起。王佳

    璐被描述成一个狐狸精,专门勾引男人。朱成文则是个道貌岸然师德败坏的衣冠禽

    兽。王佳璐的母亲带着一帮大婶大妈上朱成文家,一哭二闹三上吊。朱成文的父亲

    是当时的教育组长,哪里受得了这样有辱门风的儿子,一气之下,将朱成文发配到

    离小镇几十公里远的山村教小学,还宣布要与朱成文了断父子关系。这一切都使这

    段爱情涂抹了一层悲剧色彩,不由得让人热血沸腾,生出为了爱情豁出去的豪情。

    王佳璐和朱成文很快领取结婚证,义无反顾住到了一起。

    一年后,儿子朱凯的出生,才缓和了王、朱两家的关系。朱成文仍在村子里教

    书,王佳璐则通过关系到城里做会计。婚姻开始褪掉朱成文的光芒,不再是那个让

    女生王佳璐仰望的男神。居家过日子的王佳璐,对朱成文有了更多的要求,他的儒

    雅博学显得毫无用武之处。相比之下,王佳璐接触的男人大多有点权势在手,他们

    在生活中比一个书生更有可用之处。王佳璐在城里愈来愈花红柳绿,春色无边,而

    朱成文则愈来愈病树沉舟,暮霭连天。他一个月拿回的工资还比不上她随便报销的

    几张单据。

    为了及时争得经济上的主导权,稳住摇摇欲坠的婚姻,1997年,朱成文丢掉教

    书匠这个生了锈的铁饭碗,下海淘金。两人分开后,很快就有人代替了他在床上的

    位置。他在乡下教书,早出晚归的间隙,中途也有插队的男人。

    你,你堵住了现场?我犹疑了一会,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你要我说第几次的?朱成文没有看我,他在看窗户。窗户上灰蒙蒙的,被他的

    烟雾笼罩了,看不大分明。

    服务员过来给客人们添茶水。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齐刘海,勾了眼线的

    眼睛很大很深,脸上是流行的裸妆。这女孩子也该是当红的美女,她未来的婚姻

    呢?与谁婚配?和她一样打工的男孩,还是一个有些钱有些权的男人?如果原本和

    一起打工结识的穷小子结婚,后来遇上了一个所谓的有钱人有权人,那怎么办?望

    着那张精致的脸,我想得有些遥远了。这是王佳璐和朱成文的婚姻给我带来的阴

    影,我不该安放在这个女孩子的生活中。我冲她笑了笑,说,给这位先生添点水。朱成文把视线从窗户那里收回来,坐直身子,说了声谢谢。我舒了口气。刚才

    他面对窗子的沉默,让我心里堵得慌。我搅起的那段往事与这个午后多么不协调。

    窗外,是城市中心广场,亮丽的少妇们带着孩子嬉笑着,几个老年人在放风筝。

    王佳璐不是有那么多相好的嘛,怎么没有再结婚?

    有几个人有过与她结婚的念头,但她后来有了这病,谁会呀!

    那,那你再成个家吧,你看,这些年,总漂着,不是个办法。

    呵,你怎么和我老娘一个说法。朱成文笑着说,我每次回来给她治病,根本不

    能让老娘知道。要是晓得我花了这么多钱,她肯定会骂死我。

    我理解他的老娘。她的儿子被儿媳抛弃了,而且是以“绿帽子”的方式,这是

    奇耻大辱。前几年朱成文回家的次数要多一点,这几年回来得少了。朱成文不敢回

    家,回了没办法给老娘一个交代。她希望儿子带一个老婆回家。

    这些年都没遇到一个合适的?

    嗳。他嗳了一声,没往下说。眼里浮起一缕飘渺的光。

    一个都没遇到?

    遇……遇到过。

    那为什么不……

    我这个样子,能给人家什么,不能害了别人。他很快打断了我的话。

    你不和她复婚,就另成个家。

    不。

    那你说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我们来回踢皮球。

    复婚?再找一个人成家?这是我一北一南的两个建议。我把生活拧得太清白

    了,要么这样,要么那样,一个男人总得属于一种状态,我不习惯这样悬着。或者

    说这是出自一种狭隘的小我主义,我心疼这样的男人。他不应该这样悬着。

    在ICU门口,有几次,我看到他站在窗户边吸烟,一根一根猛吸。他的脸被一张

    看不见的手揉皱了,巨大的眼袋像两声沉重的叹息。我们在茶楼刚坐下,他问了

    句,我可以抽烟吗?烟是他保持平衡的一个杠杆。他的中指和食指顶端被烟熏成微

    黄色。

    从三点钟到现在四点半,他抽了十根烟。

    也许,等她走了,再找个人吧。朱成文低声说道,她活不了几年的,一次一次

    病,身子一次一次垮下去,说不定哪天一口气呼不上来,旁边没有人及时发现,她

    就走了。前年住了两次院,去年住了三次院,今年到了ICU,明年呢?朱成文望着窗

    子摇了摇头,摇得很无力。

    朱成文预测到死亡就在奔赴王佳璐的路上了,他赶不走它,只好等它。它随时

    来,他随时等。他不能忘记那些年他戴过的绿帽子,也不能做个陌生人,眼睁睁看

    着王佳璐在死亡线上挣扎。

    命定的死亡,成为“你说怎么办”这个命题的唯一答案。

    ·

    下午五点钟,朱成文抽完第十五支烟,起身告辞。

    走了啊,周医生,谢谢你的茶。他向我摆摆手,骑上自行车奔医院而去。马上

    快到医生下班时间,他要赶过去询问今天的医治情况。

    他转过弯,看不见人影了,我赶紧给我的几个死党打电话,询问海宁皮革城的

    大促销活动。刚才,朱成文说到了海宁皮革城。是王佳璐先提出来的。王佳璐大着

    舌头,含糊不清地说,今年过,过年,能,不能,买,买,一件皮,皮,草。白,色的,短的,貂貂,貂皮,皮的。[1] 压疮,也称为压力性溃疡,是由于患者局部组织长期受压,影响血液循环,导致局部皮肤和皮下组织发

    生持续缺血、缺氧、营养不良而致组织溃烂坏死。

    2013年11月2日 “铁人张”的尿

    这一生,张得贵老人从来没缺少过力气。人们叫他“铁人张”。

    铁骨铮铮,硬梆梆,大力气做事,大力气骂人,大力气在整个村子里活得风生

    水起。他是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他的大儿子,在小镇上开了个超市,生意兴隆。

    他的小儿子,承包了几台挖土机。他们家三栋三层楼房,一溜排开,建在村子最高

    地势上,像个村标。这一切都仰仗他的勤扒苦做。他是方圆数里的能人,有一套种

    地本事,别人家一亩地收一千斤,他的田里就产出一千五百斤。等到种地在乡下已

    经不是光荣的代名词了,他又做各种生意。他去过河南做家具,到内蒙古卖鸭脖子

    鸭颈,到东北去提过灰桶,承包过农田。65岁时,还倒腾着要去买一台收割机。他

    要自己开。两个儿子任凭他骂,就是不松口。老子是个废人了?要吃你们的闲饭?

    哪个说老子不能做事了?骂到兴头上,一茶杯照着大门砸去,玻璃片溅起来,划开

    大儿子的左边脸,缝了八针,这件事才消停下来。望着血淋淋的脸,他可能心虚了

    一阵,但脾气更加暴躁了,动不动就和老伴吵架,提起锅碗瓢盆要单过。

    然而,“老了,没用了”像两座大山压住他。

    最开始,只是力量的缺失。胳膊没有力气举起,腿没有力气迈步。从村头走到

    村尾,拄根拐棍,还得半个多小时。前两年,这段路他五分钟就跑到了。

    疾病和衰弱,像一个赶了很多路的老者,姗姗来迟,在他70岁那年,终于抵达

    他业已败坏的身体。他骨瘦如柴,目光空洞而绝望,间或大口地喘着气,咳嗽起来

    就没完没了,让人揪心——那是一种十分干燥的咳嗽,好像是一块龟裂的大地发出

    的呼号。村里人都知道这无休止的咳嗽是一种病。哮喘病。他也乐于喘着气告诉他

    们,这要命的咳,一口气喘不上来,就憋死过去了。死了好,死了好。说完后,他

    急急忙忙往家里赶。

    快,快,快,尿来了,尿来了。

    夹紧双胯,趔趄着,他往前冲,再不尿就尿裤子了。尿啊尿。他靠在厕所墙边,绝望地看着尿线,那么细,那么弱,一泡尿滴了一

    百年,滴得他脚背全是尿。不等他缓过气,尿意又火急火燎扑上来,又滴一百年。

    一晚上也不能睡个安稳觉。最开始一晚上要起来尿五六次,后来,尿七八次。他干

    脆蹲在厕所里,使足劲,要把这泡该死的尿打倒。不,这不应该是尿的错,一定是

    尿受了谁的指使。他的意识里似乎总有一个远比他强大的对手,他想打败他,而他

    根本看不见对手到底在哪里。对手歹毒,教唆一泡尿来羞辱他:铁老头,你铁什么

    铁,一泡尿都尿不好。

    尿不好的尿带来全身的疼。小腹疼,腰疼,睾丸疼,大腿根部疼,肛门周围

    疼,它们一律疼着。“铁人张”被疼盯上了。他害怕他的身体了。白天不敢出门,夜晚不敢睡觉。

    ·

    他更不敢让人知道,一泡尿打倒了他。

    两个儿子生意上的事再忙,一个月总要回来看他一两次,带些平喘止咳的药。

    他咳得满脸通红。他说没事,就有点喘。另外一个病,他绝口不提。他嘱咐老伴,坚决不能让儿子们晓得了。但不由他不说。9月22日,他在痰盂边站了上十分钟,尿

    就是滴不出来。整个下腹部胀痛难忍,疼得他满床打滚。老伴慌了神,一个电话叫

    回大儿子,送往医院。确诊为尿潴留。他的秘密彻底暴露。他在儿子面前再怎么强

    势,也只不过是个连尿都尿不出的男人。医生护士男男女女一大群围着他的阴囊、他的膀胱转。清洗,消毒,插管。

    “铁人张”成为一个插着管子提着尿袋子的人。尿羞辱他,他却要供它如祖

    宗,时刻怕冒犯了它。每走一步路,都得小心翼翼拎着尿袋子。有一次,走路稍快

    了些,尿袋没提好,管子从尿道口脱落了,又去插了一次。即使管子不脱,也得过

    些日子就换根新的。

    村里其他老汉上门来拉家常。这一拉,才发现他的秘密是大家共同的秘密。老

    汉们尿得都不畅快。刚硬了一辈子的男人,晚年了却没有力气尿好一泡尿。望着他

    的尿袋,老汉们心有戚戚,七嘴八舌讲开了。有的说这病好治,有的说不好治,绝

    大多数观点是不好治。他们举了隔壁村一个老汉的例子。花了十几万,还是得提着

    尿袋过日子。大家唏嘘一阵,各自散去,只有村子东头的张万福还靠在椅子上,紧紧捂着腹部,额头上渗着冷汗。张万福和他同龄,也遭了殃,得了肝癌,浑身疼。

    没治了,拖一天是一天。这些日子,他满村子找人打麻将,以忘掉身上的疼痛,可

    是没有人愿意跟他打牌,没人愿意去赢一个注定要死的人的钱。

    两个老汉各有各的疼,疼交织在一起,变得强悍无比:人老了,就成为一个等

    待着随时被拉到行刑场的战俘,准备接受呼之欲出的命运。而命运,无非一个字,死。

    张万福死得下落不明。他出走了。

    出走那天,村里人看见过他,精神出奇的好,不疼不流冷汗,主动和人打招

    呼,笑呵呵地说出门转转。他穿着一身挺括的新衣服,土黄色七匹狼夹克,灰色七

    匹狼裤子,黑色木林森鞋子。大姑娘给他买的70岁生日礼物,一直舍不得穿,那天

    全派上了用场。后来村里人回忆他的好精神,是回光返照。他出走三天后,村里人

    就定义“他走了”。村里不乏这样的先例,一些老人被病痛被衰老折磨够了,就离

    家出走,直到生死不明。其实,也明了,无非是没有一个明确的坟墓罢了。

    张万福两个在外打工的儿子承受了村里人的唾骂。死无尸首,孤魂野鬼。这是

    儿女们的最大不孝。但唾骂并不会持续很久,日子还要向前过。村里人已经习惯一

    个老人以出走的方式在世上彻底消失。

    老人们重病缠身后,排除掉痛苦无助这些精神领域外,也有他们的经济计算模

    式,假如花三万元治好病,老人能活十年,一年做农活收入三千元,那治病就是划

    算的;要是活个七八年,就也不太亏本;但要是治好病却活不了几年,就不值得去

    治。他们便去找他们的三个儿子,“药儿子”“井儿子”“绳儿子”,喝药,投

    井,上吊,这三者成了老人们走投无路时的最终归宿,被他们称为三个儿子。

    ·

    张万福老汉消失后第八天,“铁人张”去找他的“药儿子”。

    他步张万福的后尘,喝了老鼠药。送到医院时已神志昏迷,全身青紫,牙龈、鼻腔里都在出血,全身出现抽搐,生命体征极不稳定。医生立即下医嘱,行气管插

    管,呼吸机辅助呼吸,洗胃。不断有浑浊的胃液被引出来,反复洗了大约两个小

    时,引出来的才是清水。然而,这只是抢救生命的第一步。问题的严重性在于“铁人张”服下的老鼠药

    里含有氟乙酰胺。氟乙酰胺会让中毒患者的凝血功能受到较大影响,严重者会出现

    消化道出血等症状,继而出现多器官功能障碍甚至多器官功能衰竭,患者的抢救存

    活几率非常低,更何况眼前的病人是位70岁的老人。

    怎么办?

    新的医嘱很快下达。立刻采用血液灌流技术。这种技术能将患者的血液引出体

    外,通过血液灌流器将里面的毒素吸附掉,净化后的血液再返到患者体内。家属听

    完余主任的详细介绍后,马上签了知情同意书。

    股静脉置管,预冲灌流器,二十分钟后,血泵开始转起来。三名护士轮流守在

    老人身边,密切关注血泵的运行情况。经过两个小时的血液灌流,检测指标有所好

    转。主任和医生决定在八小时后,再进行第二次血液灌流。

    两次灌流结束后,老人的生命体征稳定下来。我们伏在他耳边,呼叫他的名

    字,他的眼皮轻轻眨了眨,想睁却睁不开。杨医生请来老人的大儿子张海风,让他

    守在床边呼叫。张海风喊了几声后,老人微微睁开了眼睛。张海风哭出了声:爸,爸,您是我们家的功臣,您一天福都没享,不能走啊。

    第二天,第三天,老人的神志恢复了一些,能做出一些指令性的反应,会眨

    眼,会睁眼,会握手,也能做出简单的应答。整个科室信心百倍,只要再坚持下

    去,老人的痊愈必将改写氟乙酰胺中毒的抢救存活几率。我现在记下的是第五天的

    情况。这一天,老人的二儿子张海宏寻我们的不是。

    最开始,张海宏好言好语缠着护士长,要求将老人转到普通病房。护士长给他

    解释病人目前状态还没有乐观到能马上转出。他又找余主任。余主任说,最好再观

    察两天,我们还不太放心。他一听这话,就火了,还观察什么,我爸恢复得差不多

    了。是不是差不多了,我们比你要清楚呀。余主任耐心给他解释。留在你们科室好

    收钱,是吧?我们没钱,就算是有钱,我们也不花这冤枉钱。出了事,谁负责?余

    主任也急了,反问他。不用你们管,我的爸我负责,反正我们不花这冤枉钱。

    话说到这个份上,余主任再坚持下去,似乎就有引起医患冲突的可能了。余主

    任只得让他签了同意书,下午转到神经内科。2013年11月3日 妖精来了

    坚持了一上午,余主任坚持不住了。他说,要不,我们上去看看?自从昨天下

    午张老汉转到内科后,我们大家都悬着一颗心,时刻留意内科打来的电话。已经过

    去了二十个小时了,电话一直没响。老人到底怎么样了?

    我和余主任刚进内科楼层,就听见五号病房里有人狂呼乱喊。妖怪,不要抢我

    的小麦。啊,妖怪,放手,放手。我杀,杀,杀。刀,刀。二狗子,二狗子。种小

    麦,种小麦。妖怪抢小麦。两个实习护士手足无措地站在病房门口。余主任一个箭

    步冲进去,只见张得贵老人被五花大绑在病床上,他瞪着眼睛,像一头愤怒的狮子

    拼命挣扎着,嘴里发出恐怖的叫声。

    内科王医生说昨天转来后不到五小时,老人又开始神志不清,精神亢奋,胡言

    乱语。昨天晚上,他竟然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抓住给他换药水的护士,叫嚷着要杀

    了妖怪。他的二儿子去拉他,也被他打了一巴掌。三个男医生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

    按到床上。

    这样不行,快点转科。余主任说。

    你问他们。王医生扭头看着老人的两个儿子。

    张海风一脸赔笑,可怜兮兮地说,医生,你看,你看,这个样子了。张海宏的

    脸白一阵红一阵,他左手扭着自己的右手,就是不说话。老人的老伴认出了余主

    任,她抓着余主任的袖子,我老头疯了,疯了,医生你救救他呀。

    我们……我们昨天那样,他呀……他不好去见你们。张海风满是怨气地瞪了一眼

    张海宏。

    余主任笑了笑说,快点转下去吧。

    补记:

    张老汉再次转进重症监护室,经过治疗,胡言乱语、行动暴躁等问题有所缓

    解,但神志仍然不清。问他的名字,他二狗三水娃地乱说一通。二狗是张万福老人的小名,三水娃则是张老汉过世二十多年的父亲的小名。爸,你认不认识我,我是

    海风,你大儿子张海风。张老汉抓住张海风的袖子,张嘴傻呵呵地笑。笑了半天,大声叫起来,爸爸,爸爸,呵,爸爸。他管大儿子叫爸爸。妈,妈。他又抓着大儿

    媳叫妈。

    张老汉的家人急,我们也急,我们救活他的肉体,他的灵魂却失了踪。

    张老汉住进来第五天,他的两个儿子在科室门口大吵了一顿。因为张海宏没有

    遵守约定:与第一次住进重症室一样,一人交三万块钱。这次,张海风的三万块钱

    早就交了,张海宏没交。他说这样的无底洞填下去,哪一天才是尽头。张海风说钱

    不用爸身上,你用在哪里?

    我大儿子在广州买房子,我要不要给他付个首付?我姑娘年底结婚,我要不要

    给她十万八万做陪嫁?我小儿子毕业后找工作要不要花钱?我一个任务都没完成,到时候要几多钱,你晓不晓得?

    你只有儿子姑娘,没有老子。

    哪个没有,上次我不是出了三万?

    你还有脸说上次,上次要不是你吵着转科,爸说不定就好了。

    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要害死爸。

    你什么意思,你自己清楚。

    你再说一遍。

    你只有儿子姑娘。

    说这话没意思,你儿子的房子买了,姑娘嫁了,你没负担,轻轻松松做孝子。

    我有十分钱,我得平均着花。我在网上查了很多这样的病例,爸的这个氟乙酰胺中

    毒一时半会好不了,可以转到普通病房去,我这里还有八千块钱,我现在就去交,但如果还住重症室,那我管不了。

    张海宏说完这通话,气冲冲下楼。后两天的探视他没有来。不仅他没来,张老汉的大儿媳也没来。大儿媳站到了大儿子的对立面。她不能接受每天砸进去几千块

    钱换一个管她叫妈的老头。

    十天后,张家老大垂头丧气地在转科知情书上签了字。这一次,是他提出转

    科。

    2013年11月7日 你见或是不见

    这个结果,让我们大跌眼镜。

    我们将七床张玉芬婆婆的床头摇起来,只要她稍稍扭过头,就可以看见探视家

    属。窗外,她的老伴欧阳顺达老爷子在不停地敲打着窗子。他提醒她,他就在外

    面,他来看她。

    张婆婆摇着头,被呼吸罩捂住的嘴支支吾吾的。她还看不见?我们又小心挪动

    呼吸机、氧气瓶,将床由竖着摆放变成横着放,同时把两边的窗帘拉得开开的,张

    婆婆的整个人全暴露在玻璃窗面前。谁知,她猛然一低头,没有被约束带绑住的左

    手极快地捂住脸。她的头摇得更厉害了。

    一天一次的探视,她不接受!

    我们愣住了。我们还没遇到过拒绝家人探视的患者。

    ICU作为一个特殊的科室,不能让家属陪护,这对病人和家属而言,是除了疾病

    之外的另一层心理上的考验。在科室大门口的角落里,经常可以看到被子、手电

    筒、充电器、脸盆、毛巾和饭盒等。众多日用品撑起另一个生活场所。患者一天不

    转出,他们就等一天,两天不转出,就等两天。其实,我们留有家属的号码,为了

    保证联系的畅通,一般会留两位主要家属的。请医生会诊,做气管切开,做PICC等

    一系列非常规治疗方案,都会提前与家属沟通,不需要他们整日整夜守在门口。但

    是,从早到晚始终有家属等在ICU门口。似乎除了这儿,他们再无其他栖身之处。

    科室的门每次打开,家属们都像潮水涌过来。他们迫不及待地告诉医生许多他

    们认为重要的信息、重要的建议。明知这些信息建议与目前的救治完全不相干,甚

    至南辕北辙,我们还得耐心倾听,允许他们表达完。他们的焦虑恐惧需要一种释放的渠道。退潮后,一群人又陷入等待。亲人还有多长时间醒过来?意识能够恢复

    吗?脑内出血能止住吗?能配合治疗,最终能熬过去吗?这都在等待中。家属们只

    能在每天下午四点隔着玻璃窗探视。半小时的探视,显得尤为珍贵。四点钟不到,探视大门口就挤满了人。

    对于清醒的病人而言,四点钟的探视不亚于他们的一次重生。尽管隔着玻璃

    窗,看见亲人的脸就是通向外面世界的通行证。借着这通行证,他们可以从病魔的

    控制下暂且脱身,他们不再叫二床三床,他们叫强子,叫志强,叫强伢。他的名字

    在亲人的呼唤里一次一次得到强化,给他注入与病魔抗争的力量。

    在整个治疗进程中,探视工作是一件大事情。我们尽可能安抚家属的情绪,字

    斟句酌地告知病情。

    眼前这位张婆婆,刚送过来时,她只能艰难地抽气,她的肺部像漏洞百出的风

    箱,呼呼作响。每一次呼吸,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她要坐起来,但很快又躺下

    去,过一会,又要坐起来。她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怎样才能舒服一些。惨白

    的脸上沁着汗珠,她的皮肤好像湿的白纸一般脆,一拉就要破。

    她的左手竭力往上抬,我不明白她要干什么,还帮着抬了抬。她抬起来的手伸

    向脸部,用力向下扯氧气罩。她没学会配合呼吸罩呼吸,憋得非常难受,她要把罩

    子拉下来。我赶紧拉住她的手。

    整个上午,七床床头监护仪上的数字反复出现异样。一会儿氧饱和掉下来,掉

    到七十几,六十几,一会儿心率达到每分钟一百二十几。

    与其看着她这样折腾自己,倒不如让她骂我们一顿。骂了,也许她就安静了。

    我走到她身边,说道,你不舒服,你就骂我们吧。她蜷成一团,摇头。

    我们挨的骂够多了。骂我们是杀人犯,骂我们该千刀万剐。你们是什么医生,不给老子吃,不给老子喝,不让我儿子来看我。老子要出去,老子爬都要爬出去。

    前段时间,有位老爷子就是这样骂我们的。是啊,我们不让人家吃,不让人家喝,还将他与亲人隔开,我们不是杀人犯又是什么呢?我们苦笑着,听他骂。张婆婆不

    骂人,她无声地抗争,她拉管子,她拉呼吸罩。她像一只受伤的刺猬,到处是伤

    口,到处是荆棘,她的身体已装不住她,她要挣脱,她要到哪里去呢?护士长只好派两个护士一左一右看住她。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四点钟的探视。老爷子的安

    慰,会让婆婆的情绪稳定一些吧。

    谁知,是这个“我就是不见”的局面。

    ·

    张婆婆患尿毒症八年。八年间,每一个星期都要做两到三次间断透析。

    一个星期两到三次透析,那谁陪着做。我问老爷子。

    我。

    您行吗?

    我能行。

    您子女呢?

    都在外地上班。

    那您方便吗?

    习惯了,没事。我们早上坐5路车到医院来,做完后,再坐5路车回去。那种透

    析比你们科室里做的这种持续透析要简单一些。

    走到拐角处,老爷子又回头看了一眼,窗帘已关得严严实实的了。他说,医

    生,求你一件事。

    您说。

    你等会进去,就告诉我老婆婆,说过两天二儿子从济南出差路过孝感,来看

    她。

    您家老二要回来看她?

    不是,不是。老爷子赶紧打断我的话。不能这样说,要说出差路过顺便来看她。

    这?

    如果说特意回来看她,她就会胡思乱想,认为自己快不行了,孩子们急着赶回

    来见最后一面。老婆子一生刚强,要面子。老爷子说到这里,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他拿这老太婆可真是没有办法。探视走廊里,别的家属都扑在玻璃窗上,热切地望

    着亲人。只有他,像个被人遗弃的小孩子,没人认领。他的老婆子被病痛折磨得生

    不如死了,仍旧要面子,不肯给他看见乱糟糟的样子。

    第二天的探视,张玉芬婆婆还是“我就是不见”。第三天,她的病情有所缓

    解,摘除了呼吸罩,整个面色不再死灰一样,她能安安静静地躺着,监护仪上的数

    字也保持在正常值。如果继续好转,有望明天转到普通病房。快到四点钟了,我们

    将她床头的窗帘拉开,她没有像前两天那样摇头反对。

    要不,让老爷子进来和你说会话?

    好。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她抬起右手,试图把头发挽起来。她的手抖抖的,使

    不上力。小玉赶紧上前帮忙。进科室时,我们曾暗暗惊叹她的气质。铁锈红的格子

    棉衬衫,灰色的棉布裤,一副金边眼镜,挽着发髻。扣子,扣子。七床婆婆小声叫

    起来,这位大学退休教师要扣紧胸前的两粒扣子。

    家属当然不能随便进病房,可是看见欧阳顺达老爷子吃了两天的闭门羹,我们

    觉得心疼。他眼圈微红,说话时却一直带着笑意。她啊,是这样的,倔。他担心我

    们责怪七床不可理喻,为她找理由开脱。

    ·

    你乖啊,争口气,过了今天晚上,我们明天就转出去啊。老爷子俯在床前,轻

    言细语地说。

    晓得,晓得。老太婆很不耐烦。

    你争口气,争口气。他走了几步远,又转过身来叮嘱她。

    她微侧着头,右手抬起来,向外一摆,意思是你这老头子可真啰嗦,快走吧,快走。等老爷子转过身再叮嘱时,她的手向内招了招。老爷子赶紧三步并成两步,并到她床前。

    你不来了?老婆婆噘着嘴巴问他。

    来,来。老爷子笑眯眯地点头。

    老婆婆嘴巴还是噘得高高的,她眼睛半眯着,望着他。从老爷子进科室的那一

    刻,这个老婆婆就不见了,代替她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女孩子生了病,父

    亲觍着脸哄她,可以不上学啦,可以买新布娃娃呀,可以想有什么就有什么呀。

    你不来了?她又问了一句。

    我来,我来。老爷子身子向前探了一步,轻轻地拍她的后背。

    那我要吃话梅。

    话梅?

    就是。

    医生,能不能吃话梅?老爷子急切地转过头来问我们。

    甜的吗?甜的不能,她的血糖还蛮高。

    不甜,不甜。我们买的是咸的,她嘴里乏味。她平时都是吃咸的话梅。

    那就少吃一点。

    不多,不多,就给她带两颗。他又对婆婆说,听到没,只能吃两颗。

    好。婆婆的嘴巴终于不翘了。她咧开嘴,顽皮地笑了笑。

    你要听话,争口气,明天我们就回家。老爷子又念紧箍咒。

    晓得啦。这一次,老婆婆的手势很明确,是挥,让这饶舌人快走。

    过了近一分钟,有急促的步子跑过来。我们一看,又是那个老爷子。你是忍一会等我送米汤来时一起带过来,还是现在就想吃?

    老婆婆噘着嘴巴,想了想,说现在。

    好,好,现在,现在,你等着啊,等着。老爷子趔趄着小跑出去。快转弯时,他回过头,冲着我们,也冲着老婆婆,他竖起大食指和中指,打了个胜利的手势。

    整个科室哄堂大笑。从老婆婆噘嘴巴起,从老爷子说你乖啊起,我们就偷偷地

    笑。现在,老爷子竖起胜利的手指让我们再也憋不住了。笑了之后,我们的眼里开

    始有泪水打转。

    如果有一天,我们81岁了,不幸被病魔逮住,希望仍能够为另一个人“对镜贴

    花黄”。那个人,83岁,他说,你听话,乖,争口气,明天我们就回家。

    补记:

    下班前,护士长召开了一个简短会议。强调我们这两天与刘军兰家属打交道时

    要注意的事项。

    第一:家属问起病情,就只说病情,与病情无关的任何话都不能提。关于“脑

    死亡”的概念,家属不问,我们也不要说。

    第二:不要特意表现出对家属的关心和热情。对其他家属可以,但这两天对刘

    军兰家不可以。

    说到第二点,护士长看了我一眼,补充上一句:特别是周老师,我理解你想多

    陪家属说会话,但刘军兰家比较特殊,一旦我们说错话,就会给我们造成大麻烦,我们得保护好自己。

    护士长的话引起大家的不满,这无中生有的事,怎么弄得像个真的。

    护士长说,我们多理解一下家属吧,他们这样想,也情有可原。我们要尽量做

    到让他们满意。

    今天下班时,我第一次没有从科室正门出去,刘军兰的母亲和大哥就坐在门

    口。他们严峻的眼神扫过每个从科室走出来的人:哪一个要将刘军兰的眼角膜、肝摘取下来。

    我走另一个侧门,回家后,我打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打给胡。我去红十字会填写器官捐献志愿书,好不好?

    你疯了,神经病。胡骂了一句,电话挂了。

    过一会,他打电话过来:找没有找扣子的班主任,谈她近期表现?我说还没。

    上个月的物业管理费交了没?我说还没。胡恼了,大吼:这些事都没做,你在那发

    什么神经。

    我不反驳。被骂习惯了。理性的他最憎恨我的神经病。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中

    年妇女不好好做家务带孩子,谈什么器官捐献,神经病。

    电话挂了不到半分钟,他电话又追过来:不准给扣子说你那神经事。晦气。

    第二个打给死党。我要是哪一天死了,就把眼角膜啦肝啦肾啦捐献出来,或者

    把整个遗体捐献给医学院。

    呸,住嘴。死党怒喝。

    我是说等我有一天死了。

    住嘴。

    死了就死了,一无所用,捐出来还有点用。

    你不要让我心里有阴影,好不好。活得好好的,谈什么死不死,晦气。你要给

    我活得活蹦乱跳的。死党恼怒地挂掉电话。我们是死党,平日谈论话题没边界没底

    线。性、夫妻关系都谈。现在,我们不能谈死。

    那就不谈吧。第三个电话,原本想壮着胆给父亲打,打不下去了。

    2013年11月9日 与道德无关死者姓名:刘军兰。

    性别:女。

    出生日期:1992年7月10日。

    死亡日期:2013年11月9日。

    直接导致死亡的疾病或情况:脑干出血,脑死亡。

    ·

    五床刘军兰被屈医生填进一纸《居民死亡医学证明》。五厘米宽,八厘米长,薄薄的一张证明,握在手里,几乎不被人看见。它却是必须的。作为尚存在我们视

    线内的一具肉体,经户籍销户,到火葬场火化,都得用上它。

    生命的征程,不过是被无数次证明,无数次的签字画押。诸如出生证、疫苗接

    诊证,诸如团员证、健康证……对于刘军兰而言,她已不再需要结婚证、初婚初育

    证、婚检证、独生子女父母光荣证。带着最后这份死亡证明,结束她完整的肉身。

    我们曾经设想过,从她完整的肉身上能留下点什么。前两天,护士小天给我算

    过有关刘军兰的数字。

    眼角膜两个,心脏一个,肾脏两个,肺脏一个,脾脏一个。小天扳着指头认真

    地数。小天的意思是刘军兰的眼角膜可以捐给两个人,心脏可以捐给一个人,用器

    官捐赠的理念算下来,刘军兰至少可以让七个人受益。对,还有肝。扳到第七个,小天又补了三个指头,他说,她这样年轻的肝完全可以移植给三个肝癌患者。

    我们计算这些数字时,就站在五床刘军兰身边。她的床头标签上标明脑干出

    血,脑死亡。我们还不能填写死亡证明,要等待传统的死亡标准“心跳停止”“血

    压为零”的到来。在心电图记录监测仪、多功能呼吸机、氧饱和度监测仪等医疗仪

    器设备的支撑下,刘军兰仍维持着心跳、血压这些生命体征,但她的脑干发生结构

    性损伤破坏,脑功能已经永久性丧失,任何医疗手段都不能阻止心脏的最终死亡。

    面前的刘军兰,可以命名为死亡者,也可以命名为待死亡者。她最后的出路也有两

    条分支,化为灰烬,或是成为一名器官捐赠者。并不是所有的死亡者都可以成为器官捐献者[1]。刘军兰年仅21岁,车祸导致脑

    死亡,其他部位的器官和组织依然健康。她是一位非常理想的潜在捐赠者。

    刘军兰脑死亡前,并没有填写捐赠协议书,表示在死亡后,由其家人将部分器

    官捐献,所以能不能成为供体,决定权在刘军兰家人。

    ·

    四点钟探视时,刘军兰的母亲请求进科室,再看看刘军兰。

    她呆呆地望着刘军兰的脸,那脸浮肿得变了形,像一个无限发酵的馒头。蜡黄

    的皮肤被撑得薄薄的,吹一口气,就会破。她哽咽着叫兰,兰。她伏下身轻轻抚摸

    着刘军兰的手,摸了手背,又把手翻过来,摸她手掌。

    你们来摸,她是热的,热的。刘军兰的母亲喃喃自语。

    她又将脸紧紧贴着刘军兰的脸。她说,这儿也是热的,热的。她猛地抓住小玉

    的手,紧紧贴在刘军兰手上。你摸,摸,是不是热的,是不是?刘军兰母亲盯着刘

    军兰的手,手那么温热,这么热的女儿怎么会死?她大叫着,你们来摸,热的呀,热的呀。

    她连男朋友都没谈过,她还只有21岁呀。刘军兰的母亲瘫坐在地上,失声痛

    哭。

    我们搀扶她走出科室。这时,刘军兰的父亲和大哥也提出了进科室的想法。小

    玉很为难,她说刚才不是进去看了吗?刘军兰的大哥说我们没进去。他语气低沉,眉头紧皱,像有根导火线缠在他腰上一样,只要我们说不,他就引爆。

    刘军兰父亲掀开她身上的被单,只有下体处盖着一件病号服。他用手轻轻地触

    摸着她的身体。从脖子到小腿,他触摸得那么仔细。触摸到刘军兰右下胸时,他问

    道,这里怎么有刀口?这里肋骨撞断了。肋骨?他不相信地又摸了摸。屈医生说,当时救护车送过来时,就发现肋骨被车撞断了。他说,我们要搞清楚,哪来的刀

    口。说完,他又一次从头到脚,一寸皮肤一寸皮肤触摸过去。刘军兰的大哥沉默

    着,他的目光也在刘军兰身上一遍遍搜寻。他们寻找什么?

    他们在寻找证据。刀口。取走器官的刀口。

    我们回过神来,心底抽了一口凉气。他们怎么会这样想呢?以为我们已经取走

    刘军兰的器官。

    如此荒谬。我们只有苦笑。这荒谬却是可以被原谅的。刘军兰的家属被“死无

    全尸”打倒了,他们不能让刘军兰缺个心脏缺个肝被送往火葬场。我们也理解了昨

    天护士长强调的两点,我们一旦给家属解释“脑死亡”或者对他们更关切一些,都

    有可能被误认为是在做器官捐献的动员工作。

    把这边翻一下。刘军兰的哥哥吼道。我们不敢怠慢,连忙将刘军兰的身体侧过

    来,他们低下头,仔细察看。

    薄薄的被单重新盖上。刘军兰的父亲将她胸前的被单往上拉了拉。他冷冷地

    说,你们不要再打电话了。

    打电话?

    你们。

    我们?没有啊,什么事?

    不要再说捐赠的话。

    捐赠?

    捐赠,器官。他将这个句子截成两段,硬硬地甩了出来。

    刘军兰的母亲原本坐在椅子上,一见他们出来,赶紧站起来,三个人很快地交

    换了眼神。刘军兰的大哥厉声说道,我再说一遍,你们听好了,不准再给我们提这

    个事,提都不要提。

    我们并没有给他们打电话,作为就治医院,我们没权力和家属谈器官捐赠这件

    事。这两天,是红十字会的器官捐献协调员在和他们沟通。从他们刚才搜寻证据的荒谬举动里,可以得知沟通无效。刘军兰的亲人不需要赞美与敬意,只愿意这个连

    男朋友都没有谈过的刘军兰保持她完整的躯体,“体面”地离开人世。

    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尊重。小天伸出的七个手指外加另外三个手指都只能是理论

    上的,它们起于医学,止于伦理。

    晚上八点十分,刘军兰停止心跳。八点三十分,屈医生填写死亡证明。八点三

    十二分,刘军兰的一生填完了。

    补记:

    昨天上午,一个电话在红十字会负责器官捐献的协调员和刘军兰的父亲之间展

    开。

    具有多年协调经验的协调员小心地选择词汇:刘军兰的生命在其他人身上还可

    以延续。比如说,她的眼角膜……

    不要说了。协调员的话很快被生硬打断。听着话筒传来的一阵忙音,协调员倒

    是舒了口气,原本就知道第一次提及会被拒绝,重要的是撒上盐,知道有这颗盐粒

    存在。如果死亡是伤口,那“捐赠”二字就会是盐粒。虽然痛,协调员仍旧希望家

    属能慢慢接受“生命延续,功德无量”这八个有力的字眼。

    刘军兰会不会成为第二个高巧巧呢?

    2011年8月,湖北省第十一例多器官捐献者,也是年龄最小的多器官捐献者高巧

    巧,她的《人体器官捐献登记表》签字仪式就是在刘军兰现在所住的重症监护室主

    任办公室里进行。

    8月19日晚,13岁的农村女孩高巧巧不慎从自家二楼阳台摔下,头部遭受重创,迅速送到医院抢救。8月22日,病情恶化,做完手术后再也没能醒来,被确认为脑死

    亡状态。8月26日,面对女儿离开的不幸,高巧巧的父母忍痛作出决定,将孩子的多

    个器官无偿捐献出来。巧巧捐献的一个肝和两个肾,连夜经过配型成功后,顺利移

    植给了三名患者。捐献的眼角膜也让两名患者重获光明。

    高巧巧的父亲在《人体器官捐献登记表》上签下名字那一刻,在场的全体工作人员满含泪水,向他深深鞠躬。

    裴多菲说:“生命的多少用时间计算,生命的价值用贡献计算。”当人们以奉

    献为乐事时,审美就会融入人的生死时限中,人们就会克服死亡、痛苦、忧惧的困

    扰,就会在审美的愉悦中达到非功利性的超越。人们不仅向往生存,更向往生命之

    美。

    年幼的高巧巧失去生命,为这世界留下宝贵的生命礼物。她的一部分生命,仍

    在这个世界上延续。这是对生物生命的超越,有限的生命焕发出无限光亮。

    在不少欧美国家,政府会通过各种方式鼓励人们签署器官移植和捐献协议,并

    在器官移植中心留存配型用血样。在西班牙,除非其本人“生前表达过反对的意

    见”,否则所有公民都被视为器官捐献者。在美国,公民每次申领或更新驾照时,都会被问及是否同意死后捐献器官。如果同意,驾照背面会被标上明显的符号或印

    记。

    [1] 器官捐献,是指自然人生前自愿表示在死亡后,由其执行人将遗体的全部或者部分器官捐献给医学科学

    事业的行为,以及生前未表示是否捐献意愿的自然人死亡后,由其直系亲属将遗体的全部或部分捐献给医学科学

    事业的行为。

    2013年11月16日 我这是脸,不是屁股

    六床老爷子又在和我们叫板。

    前两天,我们不讨饶,相反地,我们热烈欢迎他使使狠劲,和我们对着干。

    六床这个糖尿病晚期患者住进来半天,我们就发现他不同凡响。这么说,有点

    故作玄虚。一个遍身插满管子的老人,能做出什么大动作。

    不同凡响的是他的手,手上的力。

    小玉在给老爷子擦身子时,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被子。小玉一拉,没拉动被子,小玉再拉,被子还是没被揭开。低头一看,老爷子的手抓着被子。小玉又使了劲。

    哪知她愈使劲,老爷子抓得愈起劲。一个死命地拉,一个死命地抓,两人在拔河。我们几个人都不相信小玉的描述,跑过来拉老爷子的被子,老爷子的五指铁钳

    一样,牢牢地抓着。而真实情况是,老爷子已经是肾衰,心衰。这钢铁力气来自哪

    里?

    我们试了一次,又试了一次。有时,刚和他拔过河,歇一会,趁他放松警惕

    时,猛拉一把,那枯枝瞬间变成了钢铁,我们在拉力与反拉力中僵持不下。

    在探视时,杨医生向家属谈到了这一点。

    真的呀?!六床一直愁眉不展的二儿子一听这话,就惊喜地叫起来。这个五十

    多岁的男人,面色憔悴,眼里布满了血丝。他握住杨医生的手不放,连连说道,这

    就好,这就好。

    他每年都要住院几次,身体一天比一天弱。为了锻炼他的意志力,我们就经常

    和他做拔河游戏,让他用力拉。这样也能防止他老年痴呆。男人解释着。

    他知道拉你们,就表示他的意志力还没全消失,是不是,是不是?他又急切地

    问道。

    应该是这样,幸亏你们平时的拔河游戏,这么大年纪了,竟然扛过来了。

    我父亲长征过。男人很自豪地说。

    啊?老红军?怪不得这样,了不起,了不起。六床的这个身份让杨医生兴奋不

    已。

    杨医生没有理由不高兴,病菌发起进攻,看起来是在侵犯人的肉体,实质上是

    在较量人的意志。同样一个病,在意志力强和意志力弱两个患者身上表现完全不一

    样。这个六床竟然是位老红军!杨医生被胜利的曙光鼓舞着,他替老爷子高兴。患

    者的治愈其实依靠很多因素,家人的鼓励、坚持,患者自身的斗志、求生欲望,这

    一切比单纯的药物、救治手段更有力量。

    杨医生将探视所得的情况及时通告了所有医护人员。那几天内,除了常规的治

    疗外,我们又抄小路,施以援军——我们得空就去拉拉老爷子的被子,训练他的对

    抗力。他越使狠劲和我们对着干,我们就越高兴。拉不拉得动?

    拉不动。

    科室里时不时响起这样的对答,很兴奋。

    ·

    三天后,六床扛过了肾衰、心衰这两道鬼门关!

    没有想到的是,他又和我们杠上了。

    老爷子,您乖一点啊,乖一点。来,张嘴。

    老爷子不乖。他和小玉谈判。

    我要坐起来,我要坐起来。他摆着头,伸到他嘴唇边的沾水棉签被他摆开了。

    小玉要给他做口腔护理,就得答应让他坐起来。

    您就拉在床上。

    不行,不能拉在床上。

    我们帮您处理,您就放心拉在床上。

    我拉不出来。

    给您用开塞露。

    我就是拉不出来。

    护士长放下另一床的护理,过来给他说好话。老爷子,您乖一点,乖一点嘛,我们争取活到100岁。

    100岁?我凑上前看了看床头牌,上面清楚地写着93岁。可是他的整个面容看上

    去也就是六七十岁的样子。皮肤坍陷得并不厉害。绷得紧,还有些光泽。

    他这个样子?我指了指六床的脸。我小声说,他的脸这么饱满,怎么可能93岁。

    肿的。护士长的声音更小。

    100岁呀,老寿星。我乐呵呵地对六床说,将一张笑脸盛开给他看。

    老寿星听话嘛,来,来,听话,听话。小玉机灵,又跟了一句。

    六床勉强张开嘴,小玉小心地将棉签塞到他嘴里,仔细清洗口腔。护士长也拿

    来了开塞露。老爷子食指一指,你,还有你,到一边去。他命令我、小玉和护士长

    都不准看他。我抿着嘴笑,护士长赶紧向我做了个制止的眼色,她把开塞露递给男

    护士小天。

    我偷偷扭过头看了看,老爷子用被子把自己腰部以下盖得严严的,大腿处稍稍

    拱了起来,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拱起的一块。他的那张脸因为用力,显得有些微

    红。

    小天给他擦了屁股,换了纸垫,再准备给他擦洗身子。

    我要坐起来,我还要拉。他又叫起来。

    刚才不是给您用了开塞露吗?

    不行,我不在床上拉。

    您听话呀,您现在不能坐起来。

    我要起来,起来。

    再给您用开塞露,好不好?

    我要起来,起来。

    刚才用开塞露,拉出的大便并不多。现在老爷子仍要坐起来,并不说明他真的

    有那么多便意,他就是要不乖。小天、小玉他们假装没听见“我要起来”,径直去

    给三床做清洗。三床已没办法挽救,他的脑组织全坏了,脑部引流管里引流出来的不是淤血,而是脑髓,豆腐脑一样,白的,红的,碎成一片。小天、小玉两人配合,小心翼翼

    将管子里的脑髓处理干净。

    啪,啪,啪。从六床那传来响声。我们惊诧地望过去,老爷子在扇自己的脸。

    我这是脸,不是屁股啊。他一边扇一边嚷。

    “羞耻”这个词重重地伤害了一位老红军。他忍受过枪林弹雨,忍受了九死一

    生,就是忍受不了“大便”,它比死亡更让他羞耻。

    老爷子,这是医院,您不要想那么多。护士长抓住他的手,安慰他。

    我这是脸,不是屁股啊。他满脸涨得通红。他摇头,还要伸手扇自己。

    很快,监护仪上的心电图呈现出异样。他的情绪这样激动,治疗效果就会受影

    响。从昨天夜晚起就在进行的CRRT[1]

    还得几个小时才能完成。我们只得破例让家属

    进来做安抚工作。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一看到儿子,老爷子就叫起来。他的声音比刚才还要

    大,眼睛里放着光。

    那怎么能回?现在我们在做治疗啊。儿子蹲下身子,俯在他面前,轻声说道。

    我就要回家。老爷子声音低了下去。他寻着儿子的眼睛。儿子进科室后,看了

    一眼那肿得发光的脸,就把眼光放在了被子上,儿子躲着那张脸。

    您要听医生的,我们都要听医生的,现在将您的血抽出来,洗干净后再返到您

    身体内。

    他们又要给我打针。

    不用打针,您看,那边不是有根管子吗,血从管子里返回来。

    那返回来了,就回家?

    好,好,血返回来了我们就回家。儿子抬起头,对准父亲乞求的眼神,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不走。老爷子伸出右手,按在儿子的手腕上。

    我不能在这里,这是个特别的病房,别的家属都不能进来,人家医生是看您年

    纪大了,给您面子,才让我进来的。

    我一个人在这里。老爷子的手更紧地按在儿子手腕上。

    哪里是一个人,这些医生都在这。我们都在外面,外面有个大厅,我们在大厅

    里陪着您。您想要什么,医生会给我们说。您听话,这个血透……

    我把这个五十多岁的儿子后背拍了一下,我拿不准说出一次血透四千八百块钱

    这个价格,是会让老爷子更加心疼钱,变得更加烦躁不安,还是看在钱的份上,老

    老实实接受透析。但是我宁可相信前者。花钱,花大把大把的钱,对每个老人来

    说,都是一件要命的事。

    男人看了我一眼,后面半句话吞下去了。

    血透机运行着,老爷子闭上嘴巴不说话了。他已经明白他的儿子也是我们一伙

    的,儿子站在医生这边,他孤军奋战,寡不敌众,只好先撤一步,缓口气。

    男人向我们致了谢,向走廊走去。

    “德轩,轩,轩。”儿子的腿刚迈开两步,老爷子叫起来,每个音拉得长而急

    促,就像一个溺水的人要赶紧抓住一段浮木。

    儿子德轩踉跄一下,转过身,急奔过来。

    您听话呀,我们治完了就回家。儿子捏住了老爷子伸过来的手。这一次,他的

    眼光直直地落在老爷子瘦骨嶙峋的手臂上。那里插了三根管子,暗红的血循环着。

    轩,我要穿裤子。

    现在不能穿,您的股静脉做了穿刺,怎么能穿呢。

    他们不给我穿裤子。您要打针,不能穿。

    轩,你帮我把裤子穿上。

    您听话,治完了,我帮您穿。

    我的裤子在不在这里?

    在,在,您看,这裤子,这毛衣。儿子拎起收纳箱里的衣服给老爷子一一过

    目。

    老爷子长长地吁了口气,不再吭声。他抓着儿子的手腕,闭上眼。过了近两分

    钟。他睁开眼,虚弱地问道:轩,轩,你们,你们都在这?

    都在,都在。儿子的泪终于绷不住了。

    补记:(申明,今天的补记跑了很多火车,也许不应该记,但我记了。)

    六床爹爹为了他的尊严,一定要穿裤子,那么,八床爹爹呢?

    八床爹爹,82岁,多日的无尿肾衰、内环境紊乱和中毒性肠麻痹,让老人多脏

    器衰竭。余主任和医生们用尽全力也不能回天了。下午五时,老人心率逐渐减慢,屈医生去问家属是否要进行胸外按摩和心内注射等抢救手段,家属平静地摆摆手,说:“不,不用了,让他走吧。”

    老人走了,走得平静安详。后来,老人家属给我看了他的遗嘱:请不要进行过

    度抢救。

    在肿瘤科还有这样一位老太太。肺癌晚期,做了三个周期的化疗,被药物的副

    作用折磨得不成样子。她彻底弄明白自己的病情后,和儿子商量,放弃化疗。她

    说,儿啊,你不要担心亲戚朋友甚至邻居,说是因为你不让医生治,把我给“弄死

    了”,是我选择的放弃。她住院时唯一的“特殊要求”是,希望有一个单间,这个

    空间由她自己安排。墙上挂满了家人的照片,还让儿子把自己最喜欢的几件小家具

    从家中移到病房。过最后一个春节时,她亲手制作充满童趣的小礼物,送给来看望

    她的亲人。去世前三天,老人一直在镇静状态中度过,偶尔会醒来。醒来的时候,她总会费力地向每一个查房的医生、护士微笑。有力气的时候,还努力摇摇手,点点头。她保持着她独有的优雅。

    重症监护室也抢救过另外一位老太太。切开了气管,做了心肺复苏。她的孙子

    强烈要求:医生,你们一定要像打一场战役一样救我奶奶,这场战役只能胜利,不

    能失败。这位几经折腾被抢救过来的奶奶多大岁数呢?105岁。

    这使我想到了巴金老人。巴金老人最后的6年时光,都是在医院度过的,先是切

    开气管,后来只能靠鼻饲管和呼吸机维持生命。周围的人对他说,每一个爱他的人

    都希望他活,巴金老人不得不强打精神表示再痛苦也要配合治疗。但巨大的痛苦使

    他多次提到安乐死,还不止一次地说:“我是为你们而活。”“长寿是对我的折

    磨。”

    也许,今天的补记不应该记下来吧,这好像与重症监护室救死扶伤的宗旨相违

    背。

    怎么能不心肺复苏,怎么能不气管插管,怎么能不心内注射呢?这些惊心动魄

    的急救措施,全是为了避免“因病抢救无效”。在现实生活中,无论多么高龄死亡

    都是“因病抢救无效”,这不是一句讣闻中的套话,而是一种社会意识。再也没有

    寿终正寝,唯有高技术抗争。

    可是,当我们从死亡的深井里向外拔人时,能不能做到从容一点,郑重一点?

    生,需要尊严;死,也需要尊严。

    补记至此,脑子开始跑火车:当有一天,我的生命无法挽回走向尽头,我会选

    择“体面”地离开还是“插满管子”地活下去?

    活着还是死去,还真是一个问题。

    脑子继续跑火车:《阿甘正传》中,阿甘的妈妈对阿甘悄悄地说,“别害怕,死是我们注定要去做的一件事。”

    [1] CRRT:连续肾脏替代疗法的英文缩写。又名CBP(Continue Blood Purification),床旁血液滤过。定

    义是采用每天24小时或接近24小时的一种长时间、连续的体外血液净化疗法以替代受损的肾功能。2013年11月18日 无法平均的金钱

    今天探视时,杨医生拿出两种药,让三床王桂香老人的儿子季昌发作选择。这

    个是国产的,便宜一些;这个进口的,贵点,你要哪一种?季昌发问了两种药的价

    格,想了会,又问道:国产的会有副作用吗?会,吃完后全身骨头会疼。那就进口

    的呀,进口的好,用进口的。晏楚林的女儿晏紫紫赶紧抢着替季昌发回答。季昌发

    说还是……还是用国产的。你看你,对你妈好一点啦,多花点钱。晏紫紫不屑地瘪了

    瘪嘴。季昌发仰着脖子望着天花板,半天不说话,喉结一哽一哽的,他在吞咽泪

    水。晏紫紫见状,就扭过头来,有些讨好地对杨医生说,进口的肯定不疼,是不

    是?杨医生冷冷地瞅了她一眼,懒得回答她。

    晏紫紫感受到杨医生的冷淡,就跑到我面前,大声嚷道,护士,你告诉你们医

    生,我们家全部要用最好的。有进口的就用进口的,没有进口的就用国内最贵的,钱不差你们的。

    好的,我会告诉医生。我说完后,快速从这个女人身边走开。我不想给机会让

    她再给我们提任何要求。刚才,她恐吓我们余主任。

    一个要将晏楚林老人转出去,一个坚决不转出去。

    晏楚林老人今年92岁,是位离休干部,患有慢性支气管炎、脑梗塞后遗症等多

    种疾病。前段时间,不幸摔了一跤。10月17日,做完骨科手术后,呼吸衰竭,经过

    重症监护室抢救,生命体征总算平稳下来,人也清醒了。按理说,应该转到普通科

    室,但家属也和特九床赵婆婆家一样,玩失踪。赵婆婆家是没钱,他们家是没时

    间。大儿子在天津做房地产,小儿子在北京做文化传媒,女儿在武汉做美容行业,都是大忙人。自从老人病情平稳后,一直到今天,三十多天了,三个子女只来探视

    过五次。

    主任给老人的大儿子打电话。他说,我爸住在你们那,我们放心,相信你们,拜托啦。给他小儿子打电话,他口一开,就是财大气粗:账面上不是还有钱嘛,还

    要打多少钱,尽管说。晏紫紫来医院的次数要多一点,来一次,就提一次要求。用

    最好的药,最好的营养补给。她说,为了我爸,我们舍得花钱。与季昌发家比较起来,他们家实在是太有钱,太舍得花钱了。他们花钱将我们

    科室当成“全托所”,认为里面各种仪器设备齐全,老人家进来了就等于上了保

    险。

    上了保险的晏楚林老人只能等来儿女们的钱,等不来他们的人。

    每到探视时间,老人家就扭过头往外不断张望。其他床的家属都趴在窗户那,急切望着亲人。呀,看,看,他的脚又动了一下,动了,动了。她的头在摆动,是

    不是不舒服?惊喜的,担忧的,难过的,每一张脸都贴玻璃贴得非常近,却没有一

    张脸属于晏老爷子。他用力地打量着每一张脸,过了好久,才确定自己家里没有来

    人。他回过头,默默地看着天花板。看着老人失望的眼神,我们赶紧给他讲些笑话

    或放些优美的音乐给他听,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后来,再到探视时,我们将他

    那儿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不让他看到窗外,免得他遭受无人探望的打击。

    老人的精神愈发萎靡不振,整天昏睡,很少开口说话。他失去了像赵婆婆那样

    的表达欲望。这样下去,对老人的身体恢复非常不利。护士长给晏紫紫打了三次电

    话,她才赶到医院。还是坚持他们意见,不同意转科。

    ICU多好,这里面有护士和护工免费提供护理,我们到普通病房去,每个月要花

    好几千元的护理费,反正医疗费用我们老爸都可以报销……

    我诧异地看着她,她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露骨了,就赶紧补一句,当然,我们

    不是考虑钱。你们是专业人员,会护理,我们不会弄呀。

    一般护工都会护理,老人家病情已经稳定,完全可以转到普通科室。余主任向

    她解释。

    你们医生不用担心费用,我们家出得起这个钱。

    不是钱的问题。老人现在已经不需要这里的救治了,他最需要你们的陪伴。

    你怎么知道不需要,我们家属说需要就需要,你们医院不是为患者服务的吗?

    我用钱来买你们的服务,总可以了吧?

    你爸再待在这个科室里,整个人会垮掉的。我以医生的名义来担保……我老爸坚决不转普通病房,你要是强行给我们转普通病房,那万一出什么事

    情,就由你们医生负责。晏紫紫推开站在旁边的小玉,骂骂咧咧地回到她老爸玻璃

    窗前。

    ·

    哎,这世上的钱怎么就不能平均分配一点呢?比如说将晏家的钱分一点给季昌

    发,给他几个“五千”。

    季昌发曾被“五千”吓得不轻。

    七天前,接到呼吸科电话,通知有病人要转过来。我和杨医生小跑到科室门

    口。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架着一副拐杖,一脸惊慌地等着我们。

    病人呢?我们急忙问道。

    多少钱?他很快接上一句。

    多少钱?杨医生一时没反应过来。

    住一天,住一天得多少钱?他小声问道。

    五千块左右。

    五千?他的声调稍稍高了起来。“五千”挂在上扬的语调上,像个怪物。他怔

    怔地望着我们,过了会,他压低声音,自言自语念道:五千!五千!

    按程序,住进科室前,我们得与他谈话。涉及费用、不能陪护以及其他一些情

    况的告知。一天得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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