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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4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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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是阿利斯泰尔的短篇小说合集,包含了7篇作品,描写出了男女之间、父母与子女之间紧密又崩离的关系,是这个时代喜怒哀乐的写照。

    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内容

    本书所收入的七个故事,有少年渴望摆脱家族在海岛世代挖煤的命运而在成年之际离家远行,有人到中年的大学教师回忆少年时他那心怀壮志但困居海岛打鱼为生的父亲,有散居各地的大家族在老祖母96岁生日之际齐聚老祖母寡居的海角……这些故事勾画了男女之间、父母与子女之间紧密的纽带和难以逾越的鸿沟,既温柔又残酷。

    这些故事都发生在新斯科舍省布雷顿角那些严酷的风景中,写的都是复杂、神秘的人心。它们被记忆和传说浸润,被海水和鲜血冲刷,而这些海水和鲜血,都曾流淌于同土地和海洋漫长的搏斗中;麦克劳德颂扬的是一种和自然世界的深情交融,以及面对变迁、面对爱与失去,多少世代之间某些一脉相承的东西。

    书籍作者简介

    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1936-2014),加拿大著名短篇小说家。他生于加拿大萨斯喀彻温省北贝特尔福德市,但在十岁时随父母搬回世代居住的老家、位于加拿大东部省份新斯科舍省布雷顿角岛定居。他早年毕业于新斯科舍师范学院,成了一名学校教师,后来,他相继在新斯科舍省的圣方济各?沙勿略大学和新不伦瑞克大学攻读学士和硕士学位,1968年在美国圣母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年轻时为了维持学业,他做过伐木工、煤矿工人和渔夫。1969年,在印第安纳大学英语系执教三年之后,他回到加拿大,在安大略省的温莎大学教授英文和写作,直至退休。麦克劳德创作低产,一生只出版两部短篇小说集《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1976)、《当鸟儿带来太阳》(1986)和获得都柏林国际文学奖的长篇小说《没什么大不了的》(1999)。2000年,他的加拿大出版社将他早年两部短篇集加上两个新的短篇小说,出版短篇小说合集《岛屿》。2014年4月,麦克劳德在温莎病逝。

    在线

    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

    暮色渐浓,夕阳给万物抹上金光。没有棱角的灰石向着它们念想的欧罗巴赫然耸起,也漾在这片晚照中。落日信手点染的,还有未长成的云杉、往低处藏躲的地衣、精致而不失刚健的蕨类、根茎如神经般虬结的苔藓、瘦小而强硬的越橘。灰暗的雨飑斜斜地从海上扫来,又骤然远去,不由分说得如同趁人不备的劫掠者;所过之处,所向之地,尽管仓促,都转眼间湿透了。此时,透彻的水珠捕获余晖,把彩虹的万般旖旎都收纳承托起来。港口之外的远方,陆地不可及之处,酝酿着的小暴风雨正在迅捷地逼近。那里海的蔚蓝都暗淡成灰色了,因为雨,因为距离,因为目光也会疲惫的。更远的,斯皮尔角4之外,有都柏林和爱尔兰的海岸;它们很遥远,但依然是距离最近的陆地,比多伦多和底特律要近,更不用提北美那些更靠西的城市了。它们隔着想象的雾霭似乎都能朦朦胧胧地望见。

    头顶,象牙色的海鸥回旋嘶鸣,在纯粹的阳光和被涤净的清新空气中闪耀。有时它们滑翔至港中的青色水面上,尖声聒噪;有时它们甚至能依靠粉红色的脚蹼立于水中,好似在水上行走,还会浮夸地在胸前扇动翅膀,活脱脱一群练过了头的“真汉子”,刚刚圆满完成了他们的肌肉塑形教程;还有些时候,它们慵懒地聚在海港入口处的石堆上,或絮絮自语,或宁谧地望向远处,朝着爱尔兰和茫茫海水的方向。

    港口自身不大,海岸的弧线也柔和,像个小小的、平静的子宫,培养着在外部发生、现在进入其中的生命。就从那石壁夹岸的狭窄通道中来,那个海水进出的关卡。此刻,海水又来了,挤进逼仄的入口时并不粗鲁,因为结果是注定的,它冲刷着两侧的石墙,起落翻滚着抵达了内湾。小渔舟在系泊处升高,海浪打在木桩上溅起,它们向前推进触及陆地,朝着高水位线攀爬。这就是月亮牵引的春潮。

    绕着港口,鲜艳明亮的房屋点缀在潮湿、发光的石堆间。从某些方面看,这些房子甚至很像乐观到目空一切的马掌钉:黄色的、猩红的、绿色的、粉色的,活泼却又决绝、永恒地钉入那些不会碎裂的灰色巨石中。

    就在海水出入港口的地方,一群小男孩正在用“汲钓法”捕捉浅橙色的犬牙石首鱼,鱼身上的斑纹很是华美。赤脚踩在浪涛打湿的岩石上,只见他们一甩手腕,就将一根根闪亮的鱼线送去潮水中,划出金灿灿的弧形。他们因为激动提高了嗓音,互相之间的鼓励、建议和安慰都很响亮。这种鱼侧身被拖向石堆时,花斑极为耀眼,在海中看起来光彩如同银辉流动。

    我站在两千五百里旅程的最后一个路口,眼前所见的,也就是这些了。我的旅程在这里结束了,“这里”确切地说是一个废弃的捕鱼小棚屋,就在我身前六码之外。这个棚屋是灰色的,满是风吹雨打的痕迹,两个窗子被钉了起来,而木瓦抵挡不住烈风,已所剩无几。一扇扭曲的门上牢牢拴着一个沉重的挂锁,在门和同样扭曲的门框前有一堆浮标、一小捆破烂的绳子、一个损坏了的船桨和一个锈迹斑驳的旧锚。

    我坐在租来的小型大众车里,还是可以选择开完最后的六码,然后把方向盘打上无数个来回,从那个棘手的弯里绕出来。这样,我又可以面朝我来时的方向,像我来时一样简单地原路返回了。我就可以在任何事情发生之前轻松地离开了。

    可是我步行走过了那个路口,走过捕鱼棚,走上一条从悬崖边缘曲折绕向大海的狭窄石径。石子滚动、翻转,刮擦着我的鞋底和鞋身,不出几步,皮鞋就满是伤痕了。我的脚趾重重地压在弯折的鞋底上。

    我接近真正的海边时,四个男孩在亮晶晶的石头上激动地跳跃着。其中一个得手了,正在努力收线,要拿到他泛着银光的战利品。其他三个已经放下鱼竿,呐喊助威,甚至快要真的伸手帮忙了。“约翰,别让它跑了。”他们嚷着。“绳子别晃。”“竿子那头不能放下来。”“把绳子收紧了啊。”“就这样。”“太娘了你!”

    目录

    秋

    黑暗茫茫

    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

    回乡

    灰白的金色馈赠

    船

    去乱岑角的路

    跋

    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截图

    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

    作者:【加拿大】阿里斯泰尔·麦克劳德

    翻译:陈以侃

    品牌方:99读书人目 录

    短篇小说的物理——“短经典”总序

    秋

    黑暗茫茫

    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

    回乡

    灰白的金色馈赠

    船

    去乱岑角的路

    跋

    但这偶然却集合着所有必然的理由。理由是充分的,但也不能太过拥簇,那就会显

    一个有趣的事件,似乎完全是一个不幸的偶然。短篇小说往往是在偶然上做文章,著名的《项链》,将漫长平淡的生活常态中,渺小人物所得出的真谛,浓缩成这么

    许多短篇小说来自这个古典的传统。负责任的讲述者,比如法国莫泊桑,他的

    听众?那时代里,创作者和受众的关系简单直接,没有掩体可作迂回。

    解开扣,让套中物脱身。还可能,或者说必须持有讲述的风趣,否则怎么笼络得住

    来,短篇小说对于讲故事是有相当的余裕,完全有机会制造悬念,让人物入套,再

    一个故事连接起来。每晚,她依然是只讲一个故事,也就是一个短篇小说。这么看

    赫拉查达,为保住性命必须不中断讲述,可实际上,她是深谙如何将一个故事和下

    的劳作也让人经不起熬夜,所以那故事不能太过冗长。即便是《天方夜谭》里的谢

    心满意足地回去睡觉。那时候,还没有电力照明,火盆里的烧柴得节省着用,白昼

    在围着火炉讲故事的时代,我想短篇小说应该是一个晚上讲完,让听故事的人

    有了一个定义,就是优雅。

    不能再行简化。”我以为这解释同样可用于虚构的方式。也因此,好的短篇小说就

    别。“优雅”在于理论又如何解释呢?爱因斯坦的意见是:“尽可能地简单,但却

    爱因斯坦一派有一个观点,就是认为理论的最高原则是以“优雅”与否为判

    们创作的初衷了。所以,并不是简化的方式,而是什么呢?还是借用物理的概念,有什么捷径可走,有什么可被省略,倘若如此,必定会减损它的活力,这就背离我

    却不成了,一旦开头就必要规划妥当,不能在途中作无谓的消磨。这并非暗示其中

    时机派生添加新条件,不断补充或者修正途径,也允许稍作旁骛,甚至停留。短篇

    其说吗?将一个产生于假想之中的前提繁衍到结局。在这繁衍的过程中,中长篇有

    篇或者长篇,许是有周旋的余地,能够在宽敞的地界内自圆其说,小说不就是自圆

    故事,在短篇小说这样的逼仄空间里,就更是无处可逃避讲故事的职责。倘若是中

    力并不决定于量的多少,而在于内部的结构。作为叙事艺术,跑不了是要结构一个

    好的短篇小说就是精灵,它们极具弹性,就像物理范畴中的软物质。它们的活

    王安忆

    短篇小说的物理——“短经典”总序

    美国人,新大陆的移民,根基有些浅,从家乡带了上路的东西里面,就有讲故事这

    也就是太过负责任,不会让人的期望有落空,满足是满足,终究缺乏回味。这就是

    要谈短篇小说,是绕不开欧·亨利的,他的故事,都是圆满的,似乎太过圆满,石一般,速度加重力,直指人心。

    节结构起来,是必有潜在的凝聚力。俄国人就是鼎力足,东西小,却压秤,如同陨

    风而去,存入老处女盲目而虔敬的心中,彼此慰藉。一个短篇小说以这样涣散的情

    又不是那轻盈。一个少女,还未来得及留下连贯的人生,仅是些片鳞断爪,最后随

    伸展外延,直向茫茫天地。还有蒲宁,《轻盈的呼吸》。在俄罗斯小说家,这轻盈

    逅,恰适合短篇小说,邂逅里有一种没有实现的可能性,可超出事情本身,不停地

    延长了,就靠讲故事来打发,而在《怪女子》里,是驿站里的火炉。一个短暂的邂

    火,普希金的《黑桃皇后》则是客厅里的壁炉,那地方有着著名的白夜,时间便也

    事为结构,古时候讲故事的那盆火一直延续着,在屠格涅夫《白静草原》中是篝

    途中,押送兵讲述他押送一名女革命党的经历——俄罗斯的许多小说是以某人讲故

    契诃夫写得多而且著名,却也有一些短篇小说令人难忘,比如《怪女子》,在流放

    聚焦过度,就有些变形,变得荒谬,底下却是更严峻的真实。还有柯罗连科,不像

    生。是从大千世界中攫取一事一人,出自特别犀利不留情的目光,入木三分,由于

    员之死》、《变色龙》、《套中人》,都是短小精悍之作,但其中的确饱含现实人

    夫的短篇小说即便篇幅极短小,也毫不轻薄,不能以灵巧精致而论,他的《小公务

    林、河流、田野、冬季的荒漠和春天的百花盛开,都是大块大块,重量级的。契诃

    篇。俄国人的气质严肃沉重,胸襟阔大,和这民族的生存环境、地理气候有关,森

    短篇小说也并不全是如此晶莹剔透,还有些是要朴拙许多的,比如契诃夫的短

    料的纯度,二是看匠人的手艺如何。

    收尽,达到饱和。短篇小说就有些像钻石,切割面越多,收进光越多,一是要看材

    是将一个小世界切割钻石般地切成无数棱面,棱面和棱面折射辉映,最终将光一揽

    部镶嵌,天衣无缝,每一局部独立看也自成天地。普鲁斯特《追寻逝去的时光》,观望全局。也是天性所致,生来喜欢微妙的东西,福楼拜的长篇,都是以纤巧的细

    国作家似乎都挺擅长短篇小说,和精致的洛可可风气有关系吗?独具慧眼,从细部

    天,怕就没那么切中要害。这些短篇多少年来都是作范例的,自有它们的道理。法

    占领,学校取消法语课程之际,一个逃学孩子的一天。倘是要写杂货店老板的这一

    自如,游刃有余地容纳必然形成的逻辑。再比如法国都德的《最后一课》,法国被

    得迟滞笨重,缺乏回味。所以还是要回到偶然性上,必是一个极好的偶然,可舒张一钵子“老娘土”,轻便灵巧,又可因地制宜。还有些集市上杂耍人的心气,要将

    手艺活练好了,暗藏机巧,不露破绽。好比俗话所说: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

    同。欧·亨利的戏法是甜美的伤感的变法,例如《麦琪的礼物》,例如《最后的常春

    藤叶子》,围坐火盆边上的听客都会掉几滴眼泪,发几声叹息,难得有他这颗善心

    和聪明。多少年过去,到了卡佛,外乡人的村气脱净,已得教化,这短篇小说就要

    深奥多了,也暧昧多了,有些极简主义,又有些像谜,谜面的条件很有限,就是刁

    钻的谜语,需要有智慧并且受教育的受众。是供阅读的故事,也是供诠释的故事,是故事的书面化,于是也就更接近“短篇小说”的概念。塞林格的短篇小说也是书

    面化的,但他似乎比卡佛更负责任一些,这责任在于,即便是如此不可确定的形

    势,他也努力将讲述进行到底。把理解的困难更多地留给自己,而不是读者。许多

    难以形容的微妙之处,他总是最大限度传达出来,比如《为埃斯米而作》,那即将

    上前线的青年与小姑娘的茶聊,倘是在卡佛,或许就留下一个玄机,然后转身而

    去,塞林格却必是一一道来。说的有些多了,可多说和少说就是不同,微妙的情形

    从字面底下浮凸出来,这才是真正的微妙。就算是多说,依然是在短篇小说的范围

    里,再怎么样海聊也只是一次偶尔的茶聊。还是那句话,短篇小说多是写的偶然

    性,倘是中长篇,偶尔的邂逅就还要发展下去,而短篇小说,邂逅就只是邂逅。困

    惑在于,这样交臂而过的瞬间里,我们能做什么?塞林格就回答了这问题,只能做

    有限的事,但这有限的事里却蕴藏了无限的意味。也许是太耗心血了,所以他写得

    不多,简直不像职业作家,而是个玩票的。而他千真万确就是个职业作家,唯有职

    业性写作,才可将活计做得如此美妙。

    意大利的路伊吉·皮兰德娄,一生则写过二百多个短篇小说。那民族有着大量的

    童话传说,像卡尔维诺,专门收集整理童话两大册,可以见出童话与他们的亲密关

    系,也可见出那民族对故事的喜爱,看什么都是故事。好像中国神话中的仙道,点

    石成金,不论什么,一经传说,就成有头有尾的故事。比如,皮兰德娄的《标本

    鸟》,说的是遗传病家族中的一位先生,决心与命运抗争,医药、营养、节欲、锻

    炼,终于活过了生存极限,要照民间传说,就可以放心说出,“从此他过着幸福的

    生活”,可是在这里事情却还没有完,遗传病的族人再做什么?再也想不到,他还

    有最后一搏,就是开枪自杀,最后掌握了命运!这就不是童话传说,而是短篇小

    说。现代知识分子的写作渐渐脱离故事的原始性,开始进入现实生活的严肃性,不

    再简单地相信奇迹,事情就继续在常态下进行。而于常态,短篇小说并不是最佳选

    择,卡佛的短篇小说是写常态,可多少晦涩了。卡尔维诺的短篇很像现代寓言,英国弗吉尼亚·伍尔芙的短篇更接近于散文,爱尔兰的詹姆斯·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则

    是一个例外,他在冗长的日常生活上开一扇小窗,供我们窥视,有些俄国人的气

    质。依我看,短篇小说还是要仰仗奇情,大约也因为此,如今短篇小说的产出日益

    减少。

    日本的短篇小说在印象中相当平淡,这大约与日本的语言有关,敬语体系充满

    庄严的仪式感,使得叙述过程曲折漫长。现代主义却给了机缘,许多新生的概念催

    化着形式,黑井千次先生可算得领潮流之先。曾看过一位新生代日本女作家山田咏

    美的小说,名叫《YO-YO》,写一对男女相遇,互相买春,头一日她买他,下一日他

    买她,每一日付账少一张钱,等到最后,一张钱也不剩,买春便告罄结束。还有一

    位神吉拓郎先生的一篇名叫《鲑鱼》的小说,小说以妻子给闺蜜写信,因出走的丈

    夫突然归来停笔,再提笔已是三个月后,“他完全像鲑鱼那样,拼命地溯流而

    归……”浅田次郎的短篇《铁道员》因由影星高仓健主演的电影而得名,他的短篇小

    说多是灵异故事,他自述道是“发生在你身上……温柔的奇迹”,这也符合我的观

    念,短篇小说要有奇情,而“温柔的奇迹”真是一个好说法,将过于夯实的生活启

    开了缝隙。相比较之下,中国的语言其实是适合短篇小说的,简洁而多义,扼要而

    模糊,中国人传统中又有一种精致轻盈的品位,比如说著名的《聊斋志异》,都是

    好短篇,比如《王六郎》,一仙一俗,聚散离合,相识相知,是古代版的《断背

    山》,却不是那么悲情,而是欣悦!简直令人觉着诡异,短篇小说是什么材料生成

    的,竟可以伸缩自如,缓急相宜,已经不是现代物理的概念能够解释,而要走向东

    方神秘主义了!

    现在,“短经典”这套世界现当代短篇小说丛书的出版,又提供了更多的可能

    性。会有多少意外发生呢?

    二〇一一年二月二十六日上海秋

    “我们只能把它卖了,”我记得母亲不容置辩地说道,“冬天长着呢,我到时

    一个人在这儿,只留下这几个孩子帮我。另外,它食量太大,给牲口的饲料我们本

    来就不够。”

    十一月的第二个星期六,太阳已经消匿,好像今年都不准备再现身了。每个清

    晨的到来,都显得更为晦暗,其脸色也越发阴沉。大西洋灰蒙蒙的潮水,潮峰几乎

    是黄色的,带着脾气,毫不留情地拍打着岸边光滑的圆石;永不知退却的峭壁下散

    落的这些石头,就像是某个巨人不经意间丢下的。晚上我们躺在床上,能听到潮水

    涌来,撞碎在岸上,周而复始;这种轰雷般的响声来得是如此的冷酷和规律,以至

    于你可以在它们的间歇中数上节拍: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很难想象那片透彻晶莹的夏日之蓝也是在这里——在那样的季节,只有渔船留

    下的几线浮油,或者海鸥御风那几抹惊人的白光,才能破坏它的无瑕。而现在,它

    是浑浊的、愤怒的,甚至是痛苦的;它掷起飞掠的一团团肮脏的褐色水沫、孤零零

    的货船丢下的眼见就要溃烂的木棍、无主的鸭舌帽、损毁渔网的浮标,和必然要出

    现的漂流瓶,只是里面什么话也没有。还总见到发黑的、丝絮般的海草,是它从自

    己身底撕扯下来的,就好像这是一个自戕的季节——拔下隐藏的、私密的、不被察

    觉的毛发。

    我们在自己家的厨房里,母亲说话的时候,很有精神地在捅着她炉子里的木柴

    和煤块。烧起的烟逃逸出来,翻滚着上升,直到被屋顶压扁。母亲讲什么话都要配

    合手势,好比她藏起的那个声音,要通过肉体的某种动作才能解放出来。母亲又高

    又黑,颧骨突起,眼珠是棕色的。她的头发也很黑,又长,往往被很用力地向后束

    起,在她颈后盘成一个圆的发髻,用珊瑚梳子固定在那里。

    父亲则背对我们站着,从窗口看着大海冲击着峭壁。他的两只手在他身后握

    着,肯定握得很紧,因为皮肤都泛白了——特别是左手。我父亲的左手比右手大,而且左臂也要比正常情况长三英寸。因为他在哈利法克斯的码头上干活的时候,装

    卸工要用的钩子他都是用左手握着。父亲的肤色没有母亲的那么黑,他的眼睛是灰色的,他现在日渐稀疏的头发也是这个颜色。

    我们只住过一个地方,就是这个大海和矿镇之间的小农场。夏天父亲总是在自

    己的地里干活,到了冬天,父亲也曾经去矿场的地洞里面工作。后来地下的负荷他

    承受不住了,就会在十一月到四月期间,要么接活帮人运煤,要么就在他的林子里

    加工木材,用于支撑矿井的屋顶。不过,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已想不起矿

    里还一直有活干的时候,也记不太清是哪个冬天,父亲还能一直陪着我们;而我今

    年都快十四岁了。现在每年冬天他都会去哈利法克斯,但他离家一般都会很久。他

    就会像现在这样,站在窗前,站上一个礼拜或者再多几天,然后他就不见了,只有

    在圣诞或者偶尔一两个周末,我们才能见到他。原因是他去的地方有两百英里之

    遥,而且由于冬季的暴风雪,来回会变得艰难,还要顾忌无法预料的突发状况。一

    两年之前,他周末回家,突然暴风雨降临,它来得是如此猛烈凶残,以至于他直到

    周四才回去。母亲骂他是个蠢货,来这么一趟平白无故地损失了一个礼拜的工资

    ——这些钱难道她和六个孩子没地方用吗?从那以后,父亲总等到有些春意才会回

    家。

    “再留它一个冬天吧,也没什么损失,”这时父亲说道,眼睛还是望向窗

    外,“养着它这么多冬天都过来了,而且它牙齿坏了之后,也吃不了那么多了。”

    “它以前还有些用,”母亲立马回道,炉盖弄得乒乓响,“你在家的时候,还

    会把它带到林子里去帮忙,或是让它帮着驮煤——其实它也驮不了多少。可这几

    年,它是一点用都没有了。夏天的时候还不如租匹马,或者租个拖拉机,要来得便

    宜一些。马现在对我们来说没用,年轻的马也没用,更别提这匹大概三月份就会死

    的马了,我们这些年来费了多少马粮啊。”她终于把炉盖子各归其位地盖好了。

    他们说的是我们那匹自我出生起就在家里的老马,斯科特。父亲在地下挖矿

    时,骑着他度过了两个冬天,自此他和马便喜欢上了彼此。第二年春天,父亲准备

    此生不再回到煤矿了,就向“公司”买下那匹马来,为的就是能和马一起见到太

    阳,能一起踏踏芳草。如果斯科特留在地下深处,失明是早晚的事,所以这也是挽

    救了它的两只眼睛;黑暗会让身在其中者安之如饴。

    曾几何时它看上去也和煤炭无二。那时它的皮毛黑得发亮,黑得强健,只有前

    额中心的一颗白星是黑色覆盖不到的地方。但那也是很久以前了,现在它两眼周围

    一片灰白,而且刚迈步的时候腿会显得极为僵硬。“哎,它三月死不了的,”父亲说,“它没事的。去年秋天你也这么说,它不

    是后来好好的嘛。一旦让他的马蹄子回到绿草上,他就跟回到了两岁时一样。”

    过去三四年,斯科特得了肺气肿。我猜是马待的地方不能离海太近,这儿湿气

    重。他们跟人得哮喘也是一样的,咳嗽,沁汗,难以呼吸。也有可能是因为有太多

    个寒冬,他被困囿在逼仄的马厩里,只能吃干燥、满是灰尘的粮草。或者它只是老

    了。也有可能上面说的都是原因。我反正不知道。有人告诉我十岁的弟弟大卫,要

    把干草弄得潮湿些;去年冬天,从一月头上开始,斯科特就咳得厉害,于是大卫会

    提着一戽斗的水,洒在我们放到食槽里的干草上。接着大卫就会说,斯科特的咳嗽

    好多了。我也这么觉得。

    “可它终究不是两岁的马了,”母亲又立刻回答,一边穿上她的外套,准备出

    去喂鸡,“它又老又没用,我们这又不是给老马开的疗养所。我一个人在这儿照顾

    六个孩子,本身就忙不过来。”

    很久以前,父亲的主业是帮人运煤。还是单身的时候,可能是因为寂寞,有时

    就会去喝个大醉。二月份昼短夜长,在一家卖私酒的店里,父亲喝酒、谈天、一醉

    不醒,全然将屋外的冰雪世界抛诸脑后。直到第二天早晨,身体被酒精抽干,他绝

    望地走到门口,看到马和雪橇就在他昨晚走开时的位置,其实它们全然不必留在那

    里。雪花像精细的粉末,覆盖雪橇上的煤块,却掩不住它们的黑光。这样的雪不像

    雨水落下,倒像是凭空出现的露珠,即使是最冷冽之时,它们也来。而那匹马,则

    在凌晨的冥暗中站成一个鬼影。在他黑色毛皮的外面,昨天的汗液已经结成一层灰

    白的冰霜,鼻子下面悬着几根微小的冰凌。

    父亲无法相信在如此酷寒之下,这匹没有拴住的马,毫无必要地等了他一夜。

    此刻,马蹄把地上的雪踏得嘎吱作响,结冰的马具下看得到它肌肉的颤动。那一晚

    之前,父亲从未被世上另一个活物守候过。他把脸埋在马鬃和白霜中,伫立良久。

    厚重的黑色马毛覆盖着他的脸,颊上凝起冰珠。

    这故事他讲过很多遍了,虽然母亲早已听厌。有次大卫坐在他大腿上听完,说

    他也一样会等的,不管天有多冷、要等多久。母亲说她希望大卫的脑子能正常些。

    “行了,我给麦克雷打过电话了,他今天就会来牵它走,”母亲一边说着一边

    穿上外套,她准备去喂鸡了,“趁你在这儿,我想把这件事了结了。否则我转个身你又走了,那这个冬天我们又扔不掉它了。詹姆斯,给我拎着桶,”她跟我

    说,“过来帮我一起喂鸡。至少这还不算浪费饲料。”

    “等会儿,”他说,“该死的,给我等会儿。”他从窗口猛地转过身来,我看

    到他的手已经握成了两个拳头,关节又白又冷。母亲指了指几个年纪更小的孩子,摇了摇头。父亲一时不好发作,因为母亲反复告诫他不能在孩子面前骂人,就在他

    犹豫的时候,我们拎着桶溜走了。

    养鸡的地方,去的时候海浪更高了,风也猛烈到我们只能用身体挡着手中的饲

    料桶,否则饲料就会被狂风卷起,抛洒向苍穹了。渐渐开始下雨,因为风势强劲,雨点打在桶的镀锌铁皮上,砰砰作响;脸上也是一阵阵刺痛之感。

    鸡棚里比较暖和,可气味刺鼻,特别是那些鸡都朝我们拥来的时候。其实它们

    也不能算鸡仔了,都已经是成熟了的阉鸡。母亲养了一个夏天,就是为了圣诞的时

    候把它们拿到市场上去卖。每年春天,母亲都收来一两天大的小鸡,给它们喂捣碎

    了的熟鸡蛋和专门给刚出生的小鸡吃的饲料。之后它们会被放养在露天的鸡圈里,直到秋天,它们就要被关在这里长膘。这个品种叫做“浅花苏塞斯鸡”,母亲喜欢

    这种鸡是因为它们比较健壮,而且很容易增肥。到了这个阶段,它们看上去极为白

    皙,鸡冠火红,乌黑的眼珠里闪着金光。它们的脖子白到发光,但脖子根部却很夺

    目地绕了一圈黑色的羽毛。看上去很像是谁照着它们的鸡脑袋泼下白色的液体,因

    为接触了空气,淌到某处突然神奇地变成了黑色。两处颜色迥异,但光泽相仿,让

    人想到钢琴的琴键。

    母亲在它们中间显得步法非常自如,给它们的槽里填上谷糠,倒上我们带来的

    温水,而它们也因为熟悉母亲,自顾自地在她身前身后拥攘。要说我喜欢它们,那

    也只是有时候,而我最厌恶它们的,就在于这一切其实都是没意义的。圣诞之前,它们都会被杀掉,去毛开膛;而开春之后,又会有另外一棚的小鸡,外貌、习性,直到最后的命运,都不会有任何两样。你盘算好了要置于死地的东西,要打心眼里

    喜欢它是很难的,不过要真心讨厌也一样不容易。而且它们还不止一个,数量一

    大,就会让人感觉它们就像夏天摘的蓝莓、草莓之类的——成群结队地用它们的方

    式存活一小会儿,等着被挑选和食用。有点不一样的是那些果子自然而然就会在那

    里,而对于这些阉鸡我们还负有一些责任,除了怂恿它们暴食之外,还要保持它们

    温暖、健康、壮硕,以尽早达到可以被我们结果的状态。我父亲见到这些阉鸡就不自在,尽可能地找理由躲开。我的朋友亨利·范·戴肯说父亲会这样是因为他是苏格兰

    人,这个民族在花草和家禽这些事上从来就不在行,他们觉得这些都是女人们干的

    活,男人动手是丢人的事。亨利的父亲种花弄草、养鸡养鸭都是好手。

    我们正在局促的鸡棚里打转,忽然门“砰”地打开,我们眼见大卫几乎是被风

    雨吹打进来的。“有个男人开着辆卡车,上面有头老牛,”他说,“他刚才进咱们

    家了。”

    我们进厨房的时候麦克雷就站在门口的那张桌子边上,父亲还是在窗子那里,虽然现在已经转过来背对着窗口了。看情势好像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开过口。

    麦克雷这个牛贩子今年五十多了,矮小敦实,一张通红脸孔,嘴角叼着根雪

    茄。他的一双眼睛也很小,还布满血丝。他的裤脚塞在雨靴里,宽皮带是西部风

    格,棕色山羊皮外套下面穿着一件法兰绒衬衣,领口没扣上,看得见他带些红色的

    胸毛。他手里有根短柄长鞭,一直在用来敲他雨靴的侧边。他刚刚在大风雨里走了

    一小段,所以衣服是湿的,因为厨房里的热量,这股刺鼻的湿气再混合了他雪茄的

    味道,让人觉得颇为难受。这种气味里闻得到不计其数惊恐的牲畜——它们曾被关

    在他卡车的车厢里,也曾被他推来搡去——还闻得到牛粪、汗臭和害怕。

    “听说你这儿有匹快不行了的老马,”他的话绕过他的雪茄传出来,“运气好

    的话,我还能用它来换点水貂饲料。我开的价是二十加元。”

    父亲一言不发,不过那双如同他身后大海一样灰暗的眼睛,让我想到曾经有一

    回,斯科特拖着的圆木撞上半掩盖着的障碍,疯狂地弹飞出去,猛烈的冲力正好压

    在父亲的双腿上,拖着他碾了一小段,直到撞在一个树墩上。那树墩几乎被撞得连

    根拔起,斯科特也被撞得差点一屁股坐下。父亲的双眼那时也灰暗,其中映射出的

    全是恐惧、痛楚和无声的讶异:惊讶的是自己如此苦厄的困境似乎又是如此的熟

    悉。

    此刻的情形,很像他被我们所有人算计了,包括他的妻子、他的六个孩子和抽

    着雪茄的麦克雷。大海已经在这扇窗上留下不少伤痕,此刻它又被急风暴雨冲击

    着,而我们绕着父亲围成一圈,他靠着这扇窗,真的很像是被我们逼得走投无路

    了。他还是什么话都不说,虽然我知道,此刻他的思维正沿着所有可能供他辩驳的

    小径飞奔着,但所有的路线又一下被他自己否决,因为他明白在每条路的尽头,都有让他痛心的事实在等着他:“拖延又有什么用?卡车已经开来了,以后不会有更

    好的机会了;你自己就快走了;它再不会变回年轻了;价格不可能再提了;它可能

    这个冬天就死了,那我们就什么也拿不到;我们不是在给退休的老马开疗养院;我

    一个人在这里照顾六个孩子,本身就忙不过来;买饲料的钱该花在你孩子身上;对

    你来说,难道孩子还没有一匹马重要?你自己走了,把我们留在这儿照料它,不公

    平。”

    他点了点头,离开窗口,朝门口走去。“你不会是要……”大卫说道,可母亲立

    马打断了他。“闭嘴,”她说,“去,先把鸡喂好了。”然后她好像管不住自己似

    的说:“至少喂喂鸡还有点意义。”几乎在父亲停下脚步之前,我就知道她已经在

    后悔添上最后那一句了。我知道她已经意识到自己伸手要抓的东西太多,于是连已

    经拥有的,恐怕都要全部丢掉了。就像被海水冲刷的那些几乎是垂直的悬崖,你一

    点点往上攀爬的时候,发蓝的指尖从这个缝隙抓到下一个裂口,突然你见到一根诱

    人的细枝,就忍不住去抓;就在你伸手的刹那,你心里清楚,很可能这根枝条所寄

    无物,那里既没有土壤或者植被作为它的根基,甚至很可能这根枝条只是被海浪抛

    掷起的废物。就在那一刹那,你已经绷紧自己的身体,准备好承受那不可避免的滑

    落,以及即将到来的疼痛和满身的淤青。不过对母亲来说,这次似乎躲过了这一

    劫。他只是停了一下,盯着她看了片刻,猛地打开门,迈入了呼啸的风中。大卫僵

    在那里。

    “我想他是去了关牲口的地方。”母亲说,语气出乎意料的轻柔,还用眼神示

    意我,让我也跟去。等到麦克雷和我走出门口,父亲已经走了一半了。他没戴帽

    子,也没穿外套,整个人侧着走,像把斜斜插进风口的刀子。他的裤管被风撕扯

    着,紧紧贴着父亲的双腿。

    和麦克雷经过卡车的时候,我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头牛。那是头爱尔夏牛,很

    大,很老。除了宽阔的肩头以及脖子和下颌上有些樱桃色的斑点之外,它全身几乎

    都是白的。它套着一个加固了的链式笼头,在鼻圈中穿过两遍的绳子系在车厢地板

    拴着的一根钢条上,所以牛头也被拽得几乎要贴着地板了。它试图转过身,用背抵

    挡风雨的抽打,而它庞大的身躯也紧紧地贴在旁边的卡车板条上,跟拴着的牛头构

    成十分诡异的角度。车厢地板因为雨水掺杂着它自己的排泄物,十分滑腻,每次它

    想做个什么动作,总觉得它有四脚朝天的危险。这种艰难已经让公牛开始颤抖,肩

    头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有些小小的抽搐,而一对牛眼也已经在眼窝朝上翻起。大雨和它的汗水交汇,从它的两肋淌下,成了一道道灰色的细流。

    “在你身上挂一根像那家伙一样的老二,要不要?”麦克雷迎着风吼道,“这

    厮不用说日子肯定过得不赖,那玩意儿肯定塞进过不少小母牛啦。好家伙,要是你

    有那种尺寸,那些小骚货还不整天骚叫着要跟你去小林子后头啊。世上什么都比不

    过那些小妞,特别是汁水在她们里面咕咕流起来的时候,她们才刚知道那是干吗用

    的呢。”他志得意满地舔了圈嘴唇,鞭子使劲打了一下他完全湿透的靴子。

    牲口棚遮蔽风雨,所以里面显得很宁静。斯科特在第一间隔栏里,第二间是空

    的,其余就留给了其他牲口。父亲凑上前去,抚着斯科特的鼻子,但什么话都没有

    说。斯科特则用它的头上上下下蹭着父亲的胸口。虽然斯科特老了,但它依然很强

    壮,脖子的力量眼见着就要把父亲顶离地面,顶到马厩的墙上去了。

    “行了,时不我待啊。”麦克雷说着就解开他的裤子拉链,在隔栏后面的小道

    尿了起来。

    牲口棚里很闷热,很安静,动物和干草的味道几乎是香甜的。只有麦克雷小便

    的声音打破寂静,而那上面隐约升起的水汽也毁了此时的情景。“啊,真是舒爽

    啊,”他说,拉上拉链,膝盖一屈,就朝我们走来了,“来瞧瞧,看是个什么玩意

    儿。”

    他用背顶着斯科特,几乎是把斯科特背了起来,把它从隔栏这头送到了那头,然后他从马的身侧走到父亲站的地方。他检查斯科特只花了一小会儿,我猜他大概

    也没指望能换回多少水貂饲料。“你这笼头不错,”麦克雷说,“我再给你加一块

    钱吧,反正你以后也用不着了。”父亲盯着他,似乎过了好久才点了点头,动作小

    得几乎察觉不到。“那就这样,”麦克雷说,“二十一加元,这笔买卖就算数

    了。”父亲接过钱,还是一句话不说,打开了牲口棚的大门,头也不回地冒雨朝家

    里走去。我不知道我还留在那里干吗,便也跟了上去。

    屋子里几乎没有一丝声音。母亲去炉灶那里开始洗她的茶壶,而后又把水壶移

    到这儿移到那儿的。屋外,麦克雷把卡车发动了,我们知道他要把卡车倒到牲口棚

    旁边的山坡上。他刚购置的新货从那儿装车比较容易。然后除了水壶的嗞嗞声,又

    万籁俱寂了。水已经开了,应该有个人去把水壶从火上端开;但谁也没有动。随后,好似被一种奇诡的力量所吸引,我们每个人都挤到了窗口,啊,没错,卡车不出意料地倒上了山坡,麦克雷进了棚里,手上还拿着他那根鞭子。过了一会

    儿他出来了,牵着斯科特。

    走出牲口棚时,斯科特差点绊倒,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衡。人和马爬上小山丘

    的时候,都把脸扭过去,避开强劲的雨势。斯科特静静站在那里,看麦克雷放下卡

    车的后挡板。挡板放下之后,就在山坡和车厢间构成了一个小小的坡道,麦克雷抓

    着笼头的牵绳先登了上去,等不及似的拽了几下。斯科特的一个马蹄踏上了挡板,或许是臆想,但我觉得我听得到马蹄砸在那块湿板子上的空洞的声音。就在那一

    刻,它迟疑了,收回它的腿,定在了那里。麦克雷用力拉了一下绳子,毫无作用。

    他又拉了一下。他走下来,站在挡板的中间,伸手揪住笼头往上拽。我们看到他的

    嘴唇在动,要么是哄斯科特,要么是在骂人,或许两者都有。他此时正对着风向,雨水顺着他的脸汩汩淌下。斯科特还是一动不动。麦克雷走下车来,引着斯科特在

    湿草间绕着大圈,他越走越快,速度不断累加,以至于他和马都像要奔跑起来一

    般。雨帘斜斜地挂着,他们在雨帘之外,模糊得如同一部严重失焦的黑白电影。突

    然,麦克雷速度不减地跑上了坡道和车厢,几乎是快步小跑的斯科特就跟在他身

    后。可就在马蹄接触斜板的刹那,斯科特一下子停住了。绳子瞬间绷紧,本来一路

    前冲的麦克雷被猛地向后扯去。他撞上牛的身侧,地板上满是泥泞,麦克雷弹开之

    后哪里站得住,跌进了车厢里湿漉漉的污秽中。我们还没来得及担心他是否受伤,麦克雷又站了起来。他满脸的怒容,身上全是牛粪,褐色的水流一道道淌下来。他

    挥起鞭子——他居然连摔倒了也没有丢掉它——狠狠地在斯科特的双眼间劈下。后

    者正僵直地立在后挡板上。斯科特摇了摇头,好像有些恍惚,退了几步又到了湿草

    中,牵绳就拖在它身后。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窗后的我们其实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想到我们正在干的事

    情后又莫名有些难堪,好比是逮住自己做了什么可耻的事。是大卫唤回了不知该作

    何想的我们。“它不会走的,”他说,又几乎要吼起来,“它就是不会走的,永远

    不会。它是好样的。现在那男人抽了它,它铁定不走了。它永远不会走的,留下它

    吧。”他冲向父亲,一把抱住他的双腿。

    这时门猝然打开,麦克雷愤怒地站了进来,鞭子还拿在手里。因为那次摔倒,他的衣服到现在还是湿透的,褐色的水珠滴下来快连成线了,全落在母亲的地板

    上。他说话的时候脸都快紫了:“除非五分钟之内把那匹操逼的马给我弄上车,否则咱这交易就算黄了。你们要想再找个人付那么些钱,就为了那个屁用没有的老杂

    种,你们他妈就等到猴年马月去吧。”

    我就感觉世上所有想象中最坏的事情全部降临了。只不过和我之前料想的全然

    不同。那可能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成年人的生活会多么艰难,而且做一个成年人也可

    能是非常可怕的事,我一下子自私地担心起来,不止是为了那一刻的我,也是为了

    多年后的自己。因为我不知怎么总以为在女人、孩子面前,或者甚至在某些男人面

    前,要是有人说这种话,会见到天崩地裂、电闪雷鸣,或者至少人们会惊恐万状,双手捂住耳朵大声尖叫,又或者这个坏人侥幸没有变成石头,那也逃不过某个四肢

    匀称的正义英雄的制裁。但现实中这些一样都没发生。唯一的变化是父亲眼中那能

    降下雷雨的乌云越发阴沉,母亲的脸也憋得通红。而或多或少让我震惊的是,除了

    斯科特不愿上卡车之外,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说真的,所有的事实依然简单到残

    忍:斯科特老了,我们很穷,父亲没几天就又要走了,这个少了他的家里,是不是

    还有斯科特,就全看他了。这情形似乎跟母亲多年来保护她的子女不受“脏话”侵

    害很像,因为终有一天,不管她愿望如何,“脏话”就这样带着可怕的真实感,呈

    现在我们面前。我还在想着这些事情,父亲已经从麦克雷身边走了过去。地上褐色

    的水潭不断蔓延开来,麦克雷站在其中像是个由恶臭水潭培养出来的巨形植物,而

    这些污水也是他自己带来的。

    本来麦克雷进门的时候,大卫已经放开了父亲的双腿,这时见父亲要走,好似

    要鱼跃去扑住他。不过我拦住了大卫,用近似于母亲的声音,说了句母亲的

    话:“我们去把鸡喂完。”我觉得我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的手抓着

    大卫的胳膊,此时用了用力;麦克雷的身躯并不瘦小,堵在门口没有要离开的意

    思,我们几乎是从他身侧挤出去的。

    屋外,迎着凌厉的风雨,父亲径直走向斯科特。后者有些彷徨之态,背对着

    风,任牵绳在脸前晃着。他见到父亲,竖起耳朵,用马嘶表示认出了来者。父亲的

    湿衣服贴在身上,显得格外纤弱,他拿过牵绳,大步走开,那匹马就急切地跟了上

    来。他们的动作让人觉得是一条小拖船领着巨大的航海货轮入港,区别就在于,父

    亲和斯科特不论是分开看,还是作为一个整体,都不容置辩地活着!走到挡板处

    时,这次轮到父亲犹豫和畏缩了,他的脚碰到挡板似乎就收了回来。可斯科特全然

    没有犹豫畏缩,马蹄和湿的硬木板接触,传来充满坚定和信心的声音;马头几乎要

    顶到父亲的腰背间,他是如此急切地要跟着父亲,全然不在意他们的下一步是落在什么地方。

    自我记事起,斯科特就是跟着父亲的,而在我的想象中,他们应该向来如此。

    矿场地下的黢暗洞穴里,它就不管不顾地跟着父亲。干燥时,蹄铁与小道和石子能

    蹭出火花;也有潮湿的时候,他们俩就前行于齐膝的水中,水花间的落脚处,他们

    其实也看不见,全凭感觉。身后是运碳车的轰鸣,这本是斯科特拉动的车子,可动

    势一起,斯科特若有半个趔趄,就会被车轮碾过,只留下一具血肉模糊的骇人尸

    体,等着被拖上地面,聊作回旋鸥鸟的盘中腐肉。出了地底,它也跟着父亲,夏火

    炙烤下,双腿间和马轭下的汗液都被搅成了泡沫,星星点点的白光就这样飘落在它

    闪亮的黑袍上。在冬天,它也跟着父亲,穿过刚刚结冰的沼泽,一队圆木时而噼啪

    作响,时而尖声呼啸,就逶迤跟在后面;它喘着粗气踏破晶莹的冰雪,马蹄上方的

    矩毛处被割破,于是洁白之上,就留下了一串带血的孔眼,是它紫红色的行迹。又

    是冬天,换成雪橇上如山的煤块,它还是跟着父亲,有些路段风力过强,积雪吹

    散,地面光秃秃的。它蹲下用劲,肚子都快碰到地面了,行进时呻吟着猛烈地朝两

    侧摆动,为的是让雪橇往左往右平移,它懂得,要往前走只得如此,否则雪橇是根

    本不会动的。

    父亲还在系马的时候,麦克雷就急步从我们身边走过,砰地甩上车厢后挡板,插上固定它的插销。父亲从车厢侧边翻下来,麦克雷已经蹬着踏板进了驾驶室。引

    擎一吼,卡车向前一窜。草上留下两道车辙,就像两条巨大的鼻涕虫爬过留下的黏

    液;尾气滞留在空气中,味道很重。道路在最低处有个拐角,卡车转弯的时候,斯

    科特想回头看,但绳子系得太短,它转不过来。大雨如同无数被风吹斜的珠帘,整

    片整片地泼下,我们知道那边发生着什么,却根本看不到。只听得引擎远去,两条

    湿湿的车辙留在草上,尾气上升在空中。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大卫并不在我身边,而问题浮现的时候,我也已经知道答

    案了,于是向喧哗的鸡棚快步跑去。

    一进鸡棚,我就发现很难看清什么,呼吸也很困难,同样困难的是相信这么小

    的一个孩子,居然能在转瞬之间造成这么大的破坏。浑浊的空中包罗万象,有从地

    板上扰起来的各种灰尘,有扯碎的稻草,还有小小的白色鸡毛,沾了红点,在空中

    飞舞、沉降、旋动。很多阉鸡都满身带血或是饱受重创,它们受了惊吓就想飞到旁

    边,但又笨拙,往往会在空中和同伴撞到一起。平日里给它们喂食过多,它们的身体对于孱弱的、如同摆设一般的翅膀来说实在是太重了,几乎很难起飞,经常踉跄

    个几尺远,就摔瘫回地面,振起一些尘土。它们的叫声里全是惊恐,让人感觉和它

    们的飞行一样怪异,就好像它们完全演不了这个强加的角色似的。大多数的鸡已经

    奄奄一息,垮在地上,被灰尘和血污覆盖,就像一团团用来擦去血迹的灰色报纸,让人哀伤。它们身上的光泽永远地暗淡了。

    大卫在这其中如同一个血迹斑斑的狂舞托钵僧,几乎是没有意识地朝四面八方

    挥舞着他的斧子,如同是被蒙住了双眼一般。灰尘落在他脸上,因为潮湿,就留在

    了那里,而泪水又在这片灰色中划出两道细细的痕迹,就像两条没有目的的寂寞的

    小河。一根小羽毛黏在他的额头上,他咳嗽的同时也在抽泣。

    父亲出现在门口时,他好像才意识到他不是一个人。精疲力竭之时,他最后一

    次举起斧子,扔向父亲。“杂种!”他的骂声好像是对麦克雷小型的、拙劣的模

    仿,然后大卫就从我们身边窜出门去,差点撞上从雨幕中走出来的母亲。他扔斧子

    时已没有多少气力,斧子毫无威胁地从墙上弹下,落定在父亲的脚边,上面有水,有血,有羽毛和始终没有掉下来的肉末。

    我为这些阉鸡伤心,现在它们是如此残毁和无用地躺在那里;我也为母亲伤

    心,她为我们所有人在这些阉鸡上花费了太多心血。但我不知道此刻我该做什么,该说些什么。

    我们从那个伤心之处离开时,刀割般的海风吹来,其中又新添了几许愤恨,它

    似乎要将我们吹离地面,扔出云外去。你身前的衣服被紧紧压在身体上,所以裆下

    已经冷得失去了知觉,而身后那个翻腾的气球也在不懈地拉扯着你的背脊。你只有

    转过来或者低头时才可能喘气,否则呼出的气会不由分说地被吹回你的肺里,于是

    你的喉咙会抽搐、作呕。现在大雨中已经夹杂着会刺螫你皮肤的冰雹,然后又迅疾

    演化成了今冬的第一场雪。你眼前的雪阻隔了一切,其实它从海上奔袭而来,但在

    这一片洁白的飞旋中,大海已经消失了,而它这种隐形的近在咫尺变成一个深沉的

    男低音,轰鸣、嘶吼,跟作为男高音的风声交缠在一起。你几乎成了一个不能动

    弹、不能呼吸的盲人。还好只是“几乎”。每次你转一下头,弯一下腰,你还是能

    稍稍活动和呼吸,或者听到和看到一些东西。这的确不算什么,但是你也只能珍惜

    你所拥有的那一点聊胜于无了;你的脚趾会下意识地蜷起来,好似它们正努力要抓

    住你脚下的土地。我停下脚步,从风吹来的方向别过头去,看刚刚走过的路。我的父母在那里,被风吹在了一起。他们也不再前进,只是站定了试图不被吹动。他们侧过身,面对

    面倚向对方,肩靠着肩,就像三角屋顶那两根对接的椽木。父亲的臂膀绕上了母亲

    的腰,母亲也不像我以往看到的那样,将它们移开了。她的手反而抬起,将珊瑚梳

    子从她厚重的发髻中取了下来。我从没见过母亲的头发究竟有多长,现在它舒展着

    一直垂到了地面。那乌黑的长发被狂发扬起,与落在头发上又融化的雪花一样散射

    着光芒。长发包裹起了父亲的脑袋,而父亲也将脸埋入那厚重的黑暗中,又将母亲

    搂得更紧了些。我想他们会在那里站很久很久的,依靠着彼此,顶着凛冽的风雪,任脸上结起冰霜。看起来我应该让他们单独待一会儿,所以我转过来,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每次都向前一点点。我想我还要去找到大卫,可能他会明白的吧。黑暗茫茫

    一九六〇年,六月的第二十八天,是我得拯救的日子。早上六点整,我醒来,意识到今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传来天主教教堂的钟声。每周日的礼拜我还是会去

    的,但心里已经不太情愿。“好吧,”我告诉那钟声,也告诉自己,“至少从明天

    起你再也扰不到我了。”不过我没有动,静静躺了一会儿,仰头,窗外杨树叶窸窣

    作响,轻柔自在;这是新斯科舍的早晨。

    如此重大的一天,我没有着急起床,至少一部分原因是我又听到了另外一个声

    音,与教堂钟声那低沉庄严的节拍大相径庭。父亲不规律的鼾声,呼呼作响、粗嘎

    刺耳,带着湿气从隔壁传来。虽然我只能听到他,但在我脑海中,与眼见无异。他

    必然仰面躺着,渐渐稀疏的铁灰色头发散乱在枕头上,他深陷的脸颊,甚至他乌黑

    的眉毛都会随着他杂乱的呼吸而起伏。他的嘴巴一定微微张开,嘴角有细小的唾液

    泡沫鼓起又见破碎。不出意外,他的左臂甚至左腿会甩出床沿,搁到地板上。从他

    的姿势判断,好像父亲已经在睡梦中预防了任何不测,碰到意外只需向左稍一侧

    转,再挺直身子,他就已经立在床边了。他的身体总有一半接触地面,严阵以待。

    我们家里父亲总是起得最早,我想,再过那么一会儿他也就该起来了。他会像

    被谁掐住了脖子,倒吸一口气,鼾声也会随之戛然而止。然后隔壁会传来悄悄走动

    的声音,接着,那扇歪斜的门会被推开、关拢,父亲会穿过我的房间。他一般左手

    提着鞋子又同时揣着裤子,而右手正试图系上纽扣,拴起皮带。自我有记忆起,父

    亲走过时一般已穿戴完整,只剩纽扣、搭钩之类他不擅长的环节了,因为在他以前

    干活的小矿,一枚炸药从他伤痕累累的右手夺去了食指和中指。不过对剩下的手

    指,他也期望不高,只求能“拿捏拨扯”、系纽扣、拴皮带就行;而这些任务它们

    也尽己所能,但总有种胡乱摸索的绝望之感,让人难以放心。三根手指时常显得勤

    勉有余,但它们自己好像也觉得有些力不能及了。

    经过我房间的时候,为了不吵醒我,父亲会走得轻手轻脚,而我会闭上眼睛假

    装睡着,让他自以为得计。等他下楼生火之后,我和母亲会稍待片刻,然后用咳嗽

    声试探交流,确定谁是下一个起床的人。如果我咳了,示意我醒着,那么就该我随

    着父亲的脚步下楼;若是我不做声,那几分钟之后母亲也会从我房里走过。这时我会第二次闭起眼睛,但我一直觉得这招对母亲不管用;她不像父亲,我总感觉真睡

    假睡之间的区别她心里是十分有数的。而玩这些把戏其实我自己也觉得并不光彩。

    不过今天,我想,这是最后一次,我希望他们都比我先下楼梯。因为今天我有些自

    己的事情要办,而我拥有的时间也很短:父母下楼之后不久,我的七个弟弟妹妹也

    都要起床了。

    他们此刻正睡在走廊对面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两个大房间,一般我们就

    叫“女孩房”和“男孩房”。前者住着我的妹妹们,玛丽十五岁,朱迪十四岁,凯

    瑟琳十二岁,伯纳黛特三岁;另一间房里的丹尼尔九岁,哈维七岁,大卫五岁。他

    们的世界有大不相同的光景,很是其乐融融,常传出掩不住的嗤笑声,随兴演起的

    哑剧,以及压低了声音的枕头大战,他们入睡时,被窝里会有经常易手的漫画书和

    他们偷带去的饼干的碎屑。而“我们”这一侧就不一样了。两间房,只有一扇门,正如之前说的,父母出入都要经过我的房间。这样的结构的确是不尽如人意,父亲

    曾提出过要从门廊往他们房间开一扇门,然后将连通我们房间的这扇不合格的歪门

    彻底废置。但父亲大概也曾计划要将各房间的房梁和拱肋封掩起来,这后一件事同

    样也没有动静。冬天最冷的早晨,你抬头就能注意到银色的钉帽结起了霜,还能在

    寒冷到清澈的空气里看见自己的呼吸。

    睡在走廊这一侧,让我自觉特别成熟,全然不属于弟弟妹妹那个隐约满是欢声

    笑语的世界。这大概跟我比第二年长的同辈还大三岁有些关系,当然将我跟他们分

    隔开的还有其他种种原因。我们都曾有一段时光睡在父母房间的婴儿床里,因为我

    最大,是最早搬出来的,所以就住到了旁边的这一间。他们将我放得如此之近,或

    许是因为我是他们第一个孩子,没有照顾婴孩、幼童的经验,所以更紧张些,担心

    得也更久。所以,自打我记事起,就已经独自躺在这张床里了。我之后是三个妹

    妹,与我最近的弟弟,丹尼尔,跟我差了九岁,已经算是难以逾越的鸿沟了。那

    时,父母似乎觉得没必要让丹尼尔跟我睡,或是让我们兄弟一起搬到对面去,可能

    是他们听惯了墙壁另一侧我的呼吸声,或者他们知道我知道很多事情,也了解他们

    的习惯,无奈只得信任我,把我看做他们的同辈,抑或更亲密些,当做他们的朋

    友?半夜醒来听到父母在隔壁做爱是件诡异而寂寞的事情,你甚至数得清来回的次

    数。然后你又会想到,他们其实知道你知道,但他们真的不清楚你知道多少。另

    外,你在揣测他们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知道的,同样他们也在琢磨你是从何时起开始

    懂得了这些事情。过去四五年,我躺在那里,任情欲如海潮般冲刷我,除了那段肿

    胀的肌体,我还有其他的困扰,比方说同情父母必然会有的尴尬,也为我们家中那体无完肤的“个人隐私”而觉得可悲。当两人知道他们性生活的第一个成果正在几

    尺外收听实况,恐怕要再继续也很不容易吧。而且,我猜测,还有另外一件事情他

    们并不知道我已知晓。

    是七年前爷爷告诉我的。那时我十岁,爷爷八十,春日融融,他一下午都在镇

    上的酒馆里,喝酒吐痰、拍桌子捶大腿,矿里伤残了四肢的朋友们抽着烟斗,爷爷

    的脑袋始终笼在烟雾里。当我背着包经过酒馆大门时,爷爷喊住我,如同我是辆小

    出租车,说他想回家。于是我们穿街过巷往回走,老头虽然脚步不稳,但奇怪的是

    腰板依然挺直,我在旁边就显得瘦小而窘迫。爷爷要我走在他旁边,但绝不许我动

    手扶他,因为那样会伤害他的尊严。

    “我完全能自个儿走回家,詹姆斯,”他说话时也不低头,只有目光越过鼻尖

    和海狮胡落在我身上,“没有人在带我回家。我只是找个路伴儿而已。所以我走在

    这边,你就走你自己的,我们就像两个朋友出来散个步。不对,不是像,就是。”

    可等我们绕进一条小巷,他就左臂撑着一幢房子的石头外墙,将额头抵在小臂

    上休息起来,右手开始摸索他的前襟。他这么站着,头顶着墙壁,脚离开墙角两英

    尺,活像几何课本里直角三角形的斜边。鞋子还踩在自己的尿液里,他就开始朝石

    墙里嘟囔,说他爱我,说他虽然那时藏在心里,但在我出生之前他就很爱我。

    “你知道吗,”他说,“你妈不当心有了孩子的时候,我有多高兴啊,高兴得

    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你奶奶那时可生气了,你外公外婆就知道哭,在那里绞着他

    们傻了吧唧的两双手。每次碰到他们,我都低头绕着走。我知道我该求老天宽恕,但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求神拜佛想要的结果啊。听到这事,我说:‘行了,他现在只

    能留下来娶她啦。因为他就是那样的男人。然后,他会接我的班,也算完成了一桩

    心愿。’”

    这时,他的头从左臂上滑落,摇摇晃晃之中猛地转过来差点撞在我身上,好像

    刚知道我在他旁边一样。“天呐,”他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我这个自私的老糊

    涂蛋!我都干了些啥呀!刚刚的话当我没说过!”他一开始抓我肩膀太过用力,后

    来松开了些,可一路回家他那只大手都搭在我肩上,始终没有拿开。一入家门,他

    立马瘫进最靠门的那张椅子,几乎要哭出来:“我是不是告诉他了……我是不是告诉

    他了……”比他年轻十岁的奶奶突然警觉起来,马上走近他逼问:“你告诉他啥

    了?”而他抬起双手,又任由双手跌落回大腿上,似乎在说事情已不可挽回。“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他似乎真的吓坏了。

    “回家去吧,詹姆斯,”奶奶的语气平静温和,虽然我知道她心里肯定气坏

    了,“这人上了年纪,你不用睬他。他这一辈子都没弄明白什么时候该闭上嘴巴,什么时候该拴起裤子。”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注意到他之前撒了尿还没拉上拉链,内裤都没扯正。

    之后这件事再没人提过,但爷爷奶奶一个如此惊恐、一个如此愤怒,我就知道

    那一定是真的,因为若不是真事,他们的反应从来没有那么激烈过。于是,我就不

    再去探究真伪;而有了这层额外的讯息,躺在那里听见你弟弟妹妹“从无到有”的

    声音,就更奇怪了。一来是你好像也参与了这个过程,二来是你知道你自己的起始

    是不同的,至少不是在那张床上。我想象过相片里老式车的后座,被拆除的舞厅背

    面的草坡,或是海边的沙滩。我总愿意相信,怀上我对于他俩来说是不同的,那时

    曾有欢欣,而不只是无动于衷的释放。但我们每个人估计都愿意自己是爱的衍生,而不只是添置的必需品,都希望在那次勃起之前,是和睦与满足。当然,我的想象

    恐怕和事实不符,就如同我对很多事情所做的揣测一样,或许我对他们当下的感受

    也一无所知,更不用提彼时的情形了。

    但今天以后,或许这些事我再不需要费神了。我如囚徒般从小到大都拘禁在布

    雷顿角岛上这个污浊的煤矿小镇,终于,这一切都能抛诸脑后了。我认定世上任何

    地方都好过这些破败的煤矿、这些烟黑色的屋舍,特别是近几年来,这些想法在我

    心中愈发鲜明。它似乎跟我对性的渴望同时兴起,与情欲相仿,只要第一波浪潮涌

    来,就只会随着时光推移,与日俱增。我一定不能成为第二个父亲,我一定不能和

    此时在楼下的父亲一样,盖个水壶要乒乓作响,好似他有什么急事,有什么地方要

    他急着赶去。只不过,他其实无处可去。我也不能变成爷爷,他九十多了,老态龙

    钟,每日只是坐在窗前祷告,偶有清醒的时刻,想起的也只是他自己在矿上的壮

    举。他喜欢讲的故事里,总有他与父亲立的木桩如何挺直;当然,时过境迁,矿下

    他建的那些巷道都快坍塌了,那时他六十二,父亲二十五,而我还没出生。

    爷爷退休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出过力的那些大矿,虽然在他的回忆里

    如此诗情画意,但实际上都已停工。三月初以来,父亲也没有再干活,而且他自己

    不愿待在家里,所以见到他更让我们每个人都难以放松下来。特别是正值暑假,屋

    子里人声鼎沸,这种紧张感更被加剧,无处可以排遣。今天一早,听他来回走动、大声地摆弄着炉盖,假装他不得不如此,假装他正手忙脚乱因为哪里正需要他,我

    就觉得和父亲之间隔着一道辽阔而潋滟的海湾;同样遥远的还有那个初为人父的

    他,会让我骑在他肩膀上,带我去杂货铺买冰淇淋,去看我看不懂的棒球比赛。他

    还会带我去矿场让我摸摸那里的马,甚至让我坐上那宽广柔和的马背。我们靠近的

    时候,父亲会跟马儿轻声说话,让它们知道我们的方位,这样他伸手触碰它们,马

    儿才不会受惊吓。这些马都是看不见的。它们在矿下劳作过久,已经不识光亮为何

    物,而后,黑暗的工作环境也成了它们的整个世界。

    可现在,即使父亲空闲下来,他也不会再和弟弟妹妹去做这些事情了。他老

    了,头发也白了,除了右手少掉的手指,有一次,钻头失灵,在他发际线处留下一

    道伤疤,一直延伸到右脸,如同一道凶残的闪电。晚上,我听到他的咳嗽和大声喘

    息,都是因为煤矿在他肺里积下的岩粉。他在恶劣的煤矿里吸了太多恶劣的空气,这些咳嗽或许也表明,他的寿命怕是不会太长了。走廊对面的弟弟妹妹,等到他们

    也十八岁的时候,怕是不能像我一样听到他摆弄炉子的声音了。

    我最后一次仰面躺在这里,想起在地下第一次趴在父亲旁边。那是一个海底的

    非法小型煤矿,父亲从前一年的十一月开始在那里干活。学期结束,我就去找他,跟他一起干了几个礼拜,我们结束的时候,那个小矿也最终关掉了。我自己也没有

    想到,在那里干活我还挺自豪的,爷爷难得清醒,说:“一旦开始,你就停不下来

    了。地下的水你喝上一口,就会一直再想回去喝。那种水会渗进你的血液里。我们

    的血管里都有。我们家从一八七三年开始干煤矿一直干到现在。”

    那个小矿付的工钱很少,装备和通风都很糟糕,而且因为本身就是非法的,也

    无任何安全规章可循。第一天,我们匍匐在煤块和页岩碎片上,水从我们四面渗

    出,又好像要渗进我们的身体,而且只要我们不像鼹鼠一般向前爬行,寒气就立马

    侵入骨髓,从不留情。那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很难活着出去了。我们先要用钻帮和

    钻头,再用炸药,最后是镐头和铲子,开采一条很窄的煤层。我们爬行的矿道不足

    一米高,而父亲早已练就成机器一般,只顾往后铲着煤,而我也干不了什么,只是

    遵照父亲的嘱咐,不去担心巷道会塌下,不去害怕老鼠蹭我的脸,不去管我的腿、肚子和蛋蛋因为浸水都已经没了知觉,也试图忘记因为粉尘我几乎没法呼吸,而即

    使呼吸到了空气,那也是二手的了。

    有次我感到一样什么东西从我身边呼啸而来,在我灯的光亮中见到父亲的扳手在我头顶画了一个弧,砸在我身前一臂远的地方,吱嘎一声异常尖利。于是我就看

    到这只躺在我眼前几英寸的老鼠。它的头已被砸碎,溅在煤块上扳手上,却还在兀

    自呻吟。而它抽搐的两腿间,淌出一股黄色的尿液,虽然转眼就流尽了。父亲撂下

    扳手,拎起还未死透的老鼠的尾巴,粗暴地将它朝后甩去,我们就听到它在墙上弹

    开,又啪的一声落进水里。父亲咬牙切齿地骂了句“狗娘养的脏东西”,接着把扳

    手在墙上抹了抹。我和父亲都不再动,躺下休息了一会儿,两个人一同在黑暗和潮

    湿中抵受寒意。

    说起来也奇怪,我有时分不清为何我一定要离开,是我真的深恶痛绝此间的万

    事,还只是因为那个煤矿都已经不在,而尽管其糟糕如此,或许去一个你厌憎的地

    方也好过无处可去。也正是这一点让父亲越来越紧张,因为多年来,他一直把自己

    的身体当做一辆开足马力的汽车,而现在,伤损累累、行将报废,这副躯壳的用处

    也所剩无几了:除了性爱,他只会去海边或山里散步,而那与其说是散步,不如说

    往往是全身紧绷的疾行。等散步也不管用了,他就靠朗姆酒让自己失去知觉,而后

    朋友们会带他回来,一进厨房门就把他扔在地下,任由他双腿还交缠着被自己压在

    身下。我和母亲再半背半拖,将他运到饭厅另一头的楼梯口,然后心里默数,把他

    一级一级地搬上十四级台阶。这些步骤也不是每次都能完成的。有一回,他一拳击

    碎了饭厅的窗玻璃,挥舞着他那依旧攥紧的拳头,猩红的鲜血甩得到处都是:地板

    上、墙纸上、窗帘上、餐盘上、傻气可悲的玩具娃娃上、涂色书上和餐桌上一本

    《远大前程》上;整个饭厅变成了我和他的摔跤场。当他终于被制服,拳头也松开

    了,我们还得毕恭毕敬地请他再握拳,好把鲜红到刺眼的碘酒泼进他的伤口里,同

    时用镊子寻觅碎玻璃的银光。那时我们都祈祷,包括他自己,希望肌腱没有坏,也

    不要有感染,因为那是他唯一能用的手了,在凶险莫测的汪洋里,我们所有人都是

    那只手上岌岌可危的乘客。

    有时候他喝得实在太醉,我和母亲没法把他弄到里间,就只好把他留在我的床

    上。在他挥舞的拳脚和吼出的污言秽语中,我们竭尽所能,希望至少能把他的鞋子

    脱掉,把他的衣领、皮带、裤腰解开。这样的日子,我只能整夜躺在他的身边,忍

    受着朗姆酒令人作呕的黏稠、甜腻的气味,耳朵里都是他难以辨认、不成语句的梦

    话,以及他忽高忽低的呼噜声和喉咙里的痰所引起的骇人抽噎。有时他还会出其不

    意向两侧挥开手臂,有次他的小臂正中我的鼻梁,顿时眼泪和鼻血同时涌出,我只

    有将床单塞进嘴里,才把已经冲到嗓子眼的嚎叫又堵了回去。可所有的风暴都会消减成几阵强风,又终归于平静。或许没有风暴和强风,我

    们便得不了任何平静,又或许平静一定要前者的铺垫,才显出它本来的面貌。所

    以,他有时半夜一两点钟醒来,我会感觉到那种无可比拟的宁谧如同静穆的大海,也只有在那种时刻,我依稀辨出那个让我骑在肩头的男人。我会起来,在这安睡的

    屋子里,走下楼去给他倒杯牛奶:醉酒之后舌头厚重,喝口牛奶会好些,喉头的燥

    热也能缓解。他会说谢谢,说他很抱歉,我会说没事,告诉他真的没什么好抱歉

    的。他说他抱歉的是他总是这副样子,抱歉他能给我的这么少。但他又说,既然他

    不能给我什么,他也会努力不向我索取。他说我是自由的,我不欠父母任何东西。

    可能这番话就已经是很慷慨的赠予了,因为这里很多像我这样的年轻人,至少曾经

    有活干的时候,很早就会去工作,并不是每个人都上得了高中,更别说高中毕业。

    或许,不算他给我的生命,让我完成高中学业已经是他的馈赠了。

    不过这些也已经过去了,我想,这里的生活和曾经的高中。这个念头让我一下

    子变清醒,意识到我刚刚是不是又睡着了。因为虽然我觉得自己一直在注意着,但

    很显然母亲已经穿过房间,在楼下准备早餐了。今天,这最后一天,至少我不用装

    睡了,对此我还是感激的。

    我迅速行动起来,拿出藏在床垫下面的一个破旧的背包。这个包是父亲年轻时

    用的。“那个旧背包我什么时候用一下行吗?”几个月前,我尽力用随便的语气问

    他,好比我的准备工作是为了一个无趣的野营。“随便啊。”他答得很平和,一副

    并不在意的样子。

    我安静地整理行囊,用我的圆珠笔给所列的事项打钩,我本来枕头底下有个信

    封,条目都写在它背面。四条内裤,四条长裤,四件衬衫,一块毛巾,几块手帕,一件华达呢的外套,一件塑料雨衣和一个剃须套装。只有最后一样是新的,从来没

    有用过,吉列生产的最便宜的一种。我之前用的都是父亲的剃须刀,因为多年不

    换,不仅有些损坏,还泛着铜绿。如今算起,我用它也很多年了,有时甚至用得过

    于勤奋,因为细究起来好像我的胡子长得并没有那么快。

    下楼的时候对面两个房间还没有动静,对此我更是感激得不得了。因为是第一

    次,所以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去道别,也因为心里没底,所以希望在场的人越少越

    好。但谁知道呢,或许我告别起来很在行也说不定。我把背包放在第二级台阶上,让它不至于太过显眼,然后走进了厨房。母亲在灶前忙着,父亲背对着厨房,望着窗外。那里能见到的,有青灰色的煤渣堆、只剩骨架的废弃卸煤车,以及波涛滚滚

    的大海。见到我他们并不惊讶,因为平常就是如此,我们三个人,安静的早晨。不

    过我今天必须集中精神,在只有我们三个的短暂间歇里,把要说的话说完。“我想

    今天就走了。”我尽力把这话说得随意。只有母亲拨柴火的节奏略微改变,表示她

    听到了,父亲依然站在那里,望向窗外的大海。“我觉得,我现在就走吧,”我补

    充道,我的声音越来越轻,“不用等他们起来了,这样更容易些。”

    水开了,母亲像在拖延时间一般,把水壶移到灶子后面,转过来问:“你要去

    哪儿?盲河镇吗?”

    母亲的反应与我预料的太过不同,以至于我莫名有些麻木。我不知为何觉得她

    会吃惊,会讶异,甚至错愕,但她完全没有。她提到的盲河镇,是安大略北部众多

    铀矿的中心,我脑海里从来就没有想到过它。母亲似乎不但知道我要离去,甚至还

    给我安排好了路线,指定了终点。这让我想起在学校读到的,狄更斯的母亲如何支

    持他去鞋油厂工作,以及他自己对此的看法。他母亲所拥护的人生在他看来是如此

    可怖,而且与他自己向往的人生相比又是如此的不堪。

    父亲从窗口转过来,说:“你今天刚满十八岁,也许,再等等看吧。也许马上

    就有活儿了。”但从他眼里我见不到他说这些话有什么底气,因为他也明白,等待

    中百无聊赖已算是好过的,其中还有绝望无助才难熬。父亲的反应也让我莫名地失

    望和愤怒,因为我总觉得他们会歇斯底里地挽留我,而我则要表现得坚定决绝。

    “有什么好等的?”我问了个没有意义的问题,而且我也知道答案是明摆着

    的。“你为什么要我留在这儿?”

    “你会错意了,”父亲说,“你要走的话,你当然是自由的。我们没有要求

    你,更不会强迫你做什么。我只是说,你也未必‘一定’要现在走。”

    突然,“走”这件事变得刻不容缓,因为看情况,只会越来越糟。因此我说

    道:“再见了。我会写信的,但不会是在盲河镇。”最后那小半句话几乎是下意识

    地想取笑一下母亲。

    我去拿了背包,重新穿过屋子,出了房门,甚至到了大路上。父亲一直送我到

    外面的大门口,母亲说:“我本来还打算今天做个生日蛋糕的……”她犹豫着不往下说了,未完的句子飘散在早晨的空气里。她在试图弥补之前的话,拼命要把话题转

    回到我的生日上去。父亲说:“你该去那边家里看看,你要是下次还回来,说不定

    他们就不在了。”

    走去“那边家里”不过半个街区,从我记事起,一直是爷爷奶奶住的地方。不

    管我们当中有谁遭了些风吹雨打,总可以把那里当避风港。父亲说他们不会永远等

    在那里,突然指出了一件我从未真正想过的事情。那幢老房子因为年复一年的煤灰

    而变得黑黢黢的,我沿着陈旧的大街向它走去,只顾虑脚下积灰的路面和填满煤渣

    的坑陷,心中有些惶惶不安。这时还不到七点,我就像早起的送奶工,只不过我没

    有牛奶可送,只是挨家挨户在他们安静的门口放下告别。

    进了屋子,爷爷在窗边抽着烟斗,用他扭曲的手指拨着念珠,他那两双手受过

    的大伤,怕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越来越聋也有一段时间了,我进门之后把门关

    上,他都没有转过头来。我决定不从他开始。要是先找他,那就意味着要大喊大

    叫,不断重复,我估计我此刻没有这个心力。奶奶跟母亲一样,也在灶旁忙活。她

    身材高大,头发花白,虽然快八十了,体态依然威严。她的手有力到几乎不像是女

    子,而且虽然不胖,却一直显得很魁梧,腿脚也很灵便。这把年纪了,她还是来去

    轻捷,耳聪目明。

    “我今天要走了。”我说得尽量简洁。

    她又加了把劲拨了拨柴火,回答我:“也好。这里谁都没活干。这里向来就这

    样。”

    奶奶说话从来没改掉她年轻时盖尔语的口音,而且喜欢用事不关己的第三人

    称,我一直跟她说,要她革新。

    “詹姆斯,你过来。”她说着,把我带到食品储藏室。她以令人惊叹的敏捷身

    手,爬到一个椅子上,从碗橱最高层取下一个年代久远的大糖缸,上面还有裂纹。

    里面有些裹在灰尘里的明信片,几张褪色的、一碰就像要粉碎的黄色的工资单,还

    有两封信,用根鞋带绑着。明信片和工资单上的地名纷纷跃过尘埃和流年的鸿沟,朝我涌来:斯普林希尔、斯克兰顿、威尔克斯—巴里、耶洛奈夫、不列颠比奇、比

    尤特、弗吉尼亚城、埃斯卡诺巴、萨德伯里、怀特霍斯、德拉姆黑勒、肯塔基州哈

    伦、西弗吉尼亚州埃尔金斯、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弗尼、科罗拉多州特立尼达——煤和金矿,铜和铅,金和铁,镍、金和煤。东,西,北,南,纪念品和寄来的问候。

    那些地方年幼如我,年长如祖母,都没有听过。

    “这么些个地方,你父亲其实都只在地底下,”奶奶夹着怒气说,“他离开这

    里之前,回来这里之后,也是一样。我们死了之后,恐怕有的是时间待在那里,人

    还活着,何必一门心思往下钻。”

    “不过,话说回来,”奶奶静了片刻,语气也严肃起来,“这终究是他擅长

    的、想干的事情,只不过是我不想让他干罢了,至少不是在这儿。”

    她解开鞋带,给我看那两封信。第一封信的邮戳是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二日,寄

    往“爱达荷州凯洛格”,“存局候领”:“我老了,要是你能回来接替我,我会很

    开心的。煤层还能采很多年。很久都没死过人了。条件越来越好。天气温和,我们

    都好。别费事回信了。回来就行。我们等你。爱你的父亲。”

    第二封同样是“存局候领”,“寄往爱达荷州凯洛格”:“别听他的。一旦回

    来,你就再也走不了了。这里的人生算什么人生。他们说再过几年煤层就完蛋了。

    爱你的母亲。”

    之前我从未见过爷爷的笔迹,虽然我知道他可以阅读,但出于某种原因,我总

    觉得他不懂写字。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他的手受过严重的伤,扭曲变形,再加上

    年岁增长,越来越难以控制,想必是完不成“书写”这么精巧的任务的。

    这两封信用的是同样的粗头钢笔,而墨水也同样黑到我没有见过。从某种角度

    说,这两封信就如同一对势不两立的老夫妻,互相抵消了对方的期望,却被一根满

    是灰尘的破鞋带绑到了一起。

    我从食品储藏室里出来,走到爷爷坐着的窗口。“我今天要走了。”我俯身大

    喊。

    “哦是吗。”他说,不置可否,眼睛还是望着窗外,手指也还在拨弄念珠。他

    没有动,只有烟从烟斗袅袅升起,咬着烟斗的两排牙齿破败不堪,颜色也污秽得吓

    人。最近他喜欢上了说“哦是吗”,回什么都用这句;其实是他发明出来掩饰听力

    不再的办法。此刻,我已辨不清他是听到了我的话,还是听得朦胧,或者干脆没有

    听见,只是给个万全的回应。我觉得如果要我再说一遍肯定无法保持平稳的语调,于是转身往外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爷爷拖着脚步跟在后面。

    “别忘记回家,詹姆斯,”他说,“否则你永远会觉得缺了什么。一旦你喝了

    地下的水,它就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就像男人留在女人身体里的血,能改变女人

    一辈子,永远摆脱不掉。那是男人的一部分在女人身体的最深处流淌啊。这种东

    西,能让你夜不能寐,到死都纠缠着你。”

    他知道奶奶有多反感他这一套,所以试图说得很小声。但他耳背到快听不见自

    己的声音,所以就像很多聋子那样,基本上已经在大喊大叫。你几乎能听到他的嚷

    嚷声从他自家房子的墙上弹开,消隐在早晨明媚的日光中。我向爷爷伸出手,于是

    就觉得他有股扭曲残缺的力量传来,都快要把我的手掌给捏碎了。他手指都奇形怪

    状的,张开的拇指是扁的,显得过于宽阔,隆起的伤疤早被磨砺得又硬又黑,还有

    那些硕大异常的圆球,是他扭折错位的关节,但这又是一只力量骇人的手。有一瞬

    间我产生一个惊悚的念头:或许我是走不了的,我永远不会被释放了。但最后爷爷

    松开手,我觉得我自由了。

    即使是坑坑洼洼的街道,当你意识到不知何日才能重踏,甚至今生不会再见

    时,也会显得落寞寂寥。我的背包太显眼,所以走的都是偏僻的小道,我怕与人交

    谈,也不愿试图解释,因为说什么怕都会是失败徒劳的。快出镇子的时候,我搭上

    一辆运煤车,沿着海岸线开了二十五英里。卡车太吵,再加上无比颠簸,司机要跟

    我聊天是不可能的。我很感谢这吞没我俩的喧嚣的沉默。

    整个上午,我换了各式各样出乎意料的交通工具,经过一系列短途搭乘,到中

    午时,终于穿过布雷顿角岛边的坎索海峡,我的离家之旅才真正开始。只有将那个

    岛抛在身后,我才觉得可以使用我新的身份。这身份如同一件没有穿过的衣服,一

    直用心收藏在崭新的包装纸里。它让我变成一个温哥华人,这是我能想象的最遥远

    的地方。

    我不知怎的总担心出不了布雷顿角岛,担心在最后一刻会有硕大无朋的触角,或者像爷爷那双恐怖的双手,将我揪住,把我拽回去。现在终于踏上了大陆,回头

    看布雷顿角,雾霭中耸起苍翠,白色的碎浪踏着海面一片蔚蓝。

    大陆上搭到的第一次车是三个黑人开的蓝色道奇皮卡,车很破旧,车身上印

    着“新斯科舍省林肯维尔地区雷菲尔德·克莱科,小型货运”。他们要去新格拉斯哥,说大概要走八十英里,如果我愿意可以捎上我。他们又跟我说,因为他们的卡

    车有年头了,不能开快,我如果再等等可能会坐上更好的车。不过,他们又说了,我也不必傻等,反正快些慢些总是会到的。要是我实在受不了想下车,就捶他们驾

    驶室的顶盖。他们本也愿意让我坐在驾驶室里,但商用车驾驶室装四个人违法,他

    们不想招惹警察,那会很麻烦。我爬上车,坐在后面车斗里用过的备用轮胎上,卡

    车就开动了。日头已经很高,我把背包取下时,虽然看不见,但我明显感到有两大

    股汗流在我背上淌过、交汇。我终于意识到我从昨天晚饭之后就没吃过东西,饿坏

    了。

    到了新格拉斯哥,他们在一个小加油站让我下了车。黑人朋友想继续帮忙,还

    给我指了路,告诉我去小镇西头怎么走最近。我必须穿过的小巷地上都是垃圾,油

    腻的汉堡包的味道从路边几家速食店飘出,里面的点歌机都开得实在太响;从半开

    半掩的门里,猫王的歌声和粗糙食物的酸腐味都被搡出到巷子里来。我很想歇一

    歇,但却总有一种不可理喻的紧迫感,总觉得这条单行道上的汽车都开向奇妙的终

    点,我怕我只要停下片刻脚步,去买个汉堡什么的,就会错过那辆值得我搭乘的

    车。汗水从我额头上流下来,刺痛我的眼睛,我也知道拜背包带子所赐,我背后两

    块深色的汗湿肯定是越来越宽了。

    日头升至几乎最高的时候,公路的砾石停车道上,一辆红色的车靠边停了下

    来,司机斜身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他是个体态相当臃肿的五十岁男人,通红的脸

    上一直在沁汗,湿漉漉的额头油光锃亮,黏着他那一小撮棕色的头发。外套横在后

    座上,他的衬衫口袋里有个笔囊,铅笔、钢笔林立。他的衬衫领口敞着,领带也扯

    开了,歪在一边;皮带和裤腰上的纽扣也都没系上。他肥硕的大腿已经把灰色的裤

    管撑满了,但因为出汗,看上去依然皱巴巴的。他的衬衫是白色的,汗水在腋窝暗

    暗地透出来,向前靠的时候,背上也有两大块湿迹。他的双手非常白皙,小得跟身

    材不成比例。

    车子前进,路面闪烁,地上那根白线看得我出神。他时常抓起座位上一块污浊

    的手巾,先擦掉手心里的汗,再把方向盘上的黑色水光抹去。

    “好家伙,这天可真够热的,”他说,“比地狱里的婊子都热。”

    “是,”我说,“是很热。的确是热。”“前面那个小破镇子,”他说,“你什么没干都能在里面转一个礼拜绕不出

    来。”

    “是啊,这么个小镇子。”

    “你也只是路过吗?”

    “对,我要回温哥华。”

    “哦,那你还远着呐,小兄弟,还远着呐。我还没去过温哥华,从来没去过比

    多伦多更往西的地方。我已经跟我公司讲了不知道多少回了,说我要往西边走,可

    他们就非要往这儿派我。一年三四回。天气从来都这么难受,像现在,热得跟地狱

    似的,换了冬天,又能把铜猴的蛋蛋给冻下来1。”这时他突然猛按喇叭,好似礼炮

    齐鸣,就因为他看到一个不知何去何从的十几岁姑娘正巧站在路边。

    虽然车窗开着,但还是很热,而且因为车是红的,让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整个

    下午,道路在前方蜿蜒着,好比一条蛇鳞光闪闪地在前方的路上爬行,背后还留下

    一道恶心的白条纹。因为坡路和拐弯,我们就像被关在急沉急转的过山车里,随着

    车子所划的弧线东倒西斜,双脚还要时刻准备忍受车底盘传来的力道。有时,我们

    猛然驰进小坑小谷,我常被吓得胸腹间好像掏空了一般,只有等车子又一下子爬上

    来,继续迂回前行,我才又找回我的五脏六腑。不时有昆虫“砰”的一声拍在车前

    的挡风玻璃上,瞬间化身作一摊黄色的污迹。车胎在滚烫的柏油路上嘶嘶作响,像

    是会在车后留下两道胎痕。我感觉不管是我腿上还是背上的衣服,都因为汗水贴在

    了皮肤上。我同伴的衬衫上不绝有新的汗湿浮现,面积也越来越大。他肩颈往椅背

    上一顶,庞大的身躯从湿透的椅垫上抬了起来,裤子本来就没系上,他把手深深地

    一直探到裆下。“让那儿也透透气,”他一边说一边调整自己生殖器的位置,“这

    内裤肯定是个印度佬做的,老往上收。”

    整个下午的车程中我们都在聊天,主要是他聊,我听,不过我一点也不介意。

    这样的人我从前没有见过。他聊他的生意(工资多,回扣多,再加不少灰色交

    易),他的老板(又傻又混蛋,有个这么得力的人替他跑腿算他运气),他的家庭

    (一个妻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每样一个正好),性(再多也不算多,他到死

    都不会厌),多伦多(每天都在扩张,今非昔比),以及税收(越来越高,物业都

    是自掏腰包,因为政府一直忙着在给富人减税)。他有说不完的话,而不论他说什么,我都从来没听过。他听上去那么自信,好像什么事他都一清二楚。你会觉得他

    对自己的无所不知很笃定,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似乎他从来不曾犹豫、不需停

    顿、不会疲乏,甚至连思维也是不必的。他就像一台点唱机,有个神秘的源泉在给

    它供应无穷无尽的各种硬币。

    村镇都飞快地向后退去。特鲁罗、格伦赫尔姆、文特沃思、牛津;蒸腾之中,一闪而过。不到三十英里,我们就可以出新斯科舍省了,我的同伴这样告诉我。我

    们正接近新不伦瑞克省的边界。又到了某条我将跨越的分野,而一旦跨越,又可将

    很多过去抛诸脑后,我的心境又成了精疲力竭却又如释重负的状态。这种情绪与离

    开不列颠角时很像,只是加上今天的旅行,它没有之前那样清晰和轻盈了。这炎炎

    烈日,经过这番长途跋涉,的确有些疲惫不堪。

    突然公路向左拐,迂回曲折都不见了,只从我们跟前延伸爬上长长的小山,大

    约半英里外可以望到山尖。我们开始爬坡后,两侧开始见到房舍,爬得越高,屋子

    越多,沿着山路散散地排开。

    我的同伴又饶有节奏地鸣了一阵喇叭,因为他见到一个年轻姑娘和她母亲在踮

    着脚挺着背往绳上晾衣服。她们两人举着手在绳上忙着,在两人中间的地上放着个

    篮子,篮子里是洗好的衣服。她们嘴里都还咬着几个夹子,这样她们就不用每次放

    开绳子,下腰去拿。

    “要我说,她们嘴里含错了玩意儿,该换,”他说,“第二轮可以考虑让那姑

    娘用下巴托着我的蛋蛋。”

    为了看她们,他把车子开得很近,轮胎在路边的石子上咔嚓作响,终于,我们

    回到了正道上,清静了许多。

    房子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墙色却更暗沉些,院子里都是孩子、自行车和小

    狗。我们似乎到了镇上一个主要路口,我注意到有好多女子裹着头巾匆匆走过,小

    男孩带着他们的书包和棒球手套,到处可见男人或坐或蹲紧紧聚成一堆。还有另外

    一些男人,也没坐着或蹲着,而是靠在墙上、倚在拐杖上,或是很吃力地靠假肢站

    着。这些就是所谓的老弱和伤残。他们的脸都枯瘦、灰黄,似乎接触阳光只是这两

    天的事情,而且为时已晚,再怎么晒也无法弥补了。“没有比斯普林希尔更破的地方了,”我身边的人说道,“除非你是想找点乐

    子,那你就来对地方了。矿里很多事故,男人就死了。女人被干是司空见惯的事。

    矿区总是这样的。你看看那些小孩。说到私生率,新斯科舍这个小镇全国领先。没

    人在乎。”

    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听见“斯普林希尔”这个名字,同时又意识到这就是我

    所在的地方,居然会带给我如此的震动。或许我曾见过路标,学过地理,知道

    在“那里”有这么个地方,但在我脑海中,它从不会是“这里”。

    我又想起一九五六年十一月的某天:家门口等着的那些引擎都没有关的老车,上面的泥泞都是路上翻起来的,而铁锈则是海风中带来湿气的关系。它们正等着准

    备通宵达旦开往斯普林希尔。那时候,我十四岁,斯普林希尔是如此遥远,几乎只

    是一个名字,而不是一个地方。它们也在等着母亲用蜡纸和报纸包起的食物,以及

    装着咖啡和茶的暖瓶;另外,它们还在等着我的父亲和这个今天被我的汗水浸湿的

    背包,只不过当时这个包里装满的是矿工的衣物。父亲是去救援的,他们希望救援

    成功后,这些衣服能用得上。那些黑得永远也洗不干净的内衣裤、厚呢绒袜、脚尖

    有钢铁加固的靴子,还有发黑的、满是汗渍的皮带——两头因为挂矿灯而耷拉着,以及勾扳手、积满灰尘的空水袋、裤子、手套和因为多年承受落石而伤痕累累、满

    是缺口坑陷的安全帽。

    爷爷整晚都把他那个更有用的耳朵贴在收音机上,等待地下矿工和救援队的消

    息。学校里,每个教室都有老师在募捐,黑板上一排大字:“新斯科舍省斯普林希

    尔矿工救援基金”,告诉我们捐款的去向。我还记得妹妹们捐出存的五分、一毛、二毛五的硬币时不情愿的样子。高尚和死,这些概念在你十一岁、十岁、八岁的时

    候,没什么意义,你无法体会某个并不相识的孩子永远失去父亲的感受,你也无法

    想象他的父亲将不再走进家门,甚至没有尸体能放在沉重的棺材里被抬回来,供他

    瞻仰遗容。别人埋在地下的父亲,无从体认、遥不可及,远没有甘草糖和日场电影

    来的真切具体。

    “跟你说,”我旁边有个声音说,“六个月之前我就在这儿,搞了个小胖女

    人。正抽插起劲的时候她突然哭起来,喊的是一个没听过的名字,肯定是她死掉的

    丈夫之类的。妈的可把我吓够呛。这是要闹鬼还是怎么着。我棍子都差点蔫了。可

    能已经蔫了,不过正好,我反正也快要射进去了。”我们现在到了镇中心,下午将尽,眼见着暮色正在掩来。阳光已没那么毒辣,斜斜地抚过黑黢黢的房屋。很多都是薄壳建筑2,凄凉、阴沉、清苦,甚至有大火摧

    残过的痕迹。一个黑人女子,带着两个小男孩从我们面前穿过马路,小孩子的皮肤

    没那么黑。她捧着一袋采购的日用品,两个小男孩各有一瓶打开了的十六盎司装的

    百事可乐。他们都把手捂住瓶口,全神贯注地摇着瓶子,好让饮料嘶嘶地冒起泡

    来。

    “这儿很多人都娶了黑鬼,”那个声音又说,“大概是地底下每个人都那么

    黑,见了光也辨不出来了。他们不是说吗,关了灯都一样。几年前爆炸过,有些家

    伙就在下面出不来,我也不知道关了多久。把死人留下的午餐吃了,然后就剥木料

    的皮来啃,喝别人的尿。乔治亚有个人说,只要是救上来的,他就出钱请他们去乔

    治亚旅游。不过救上来的有个黑鬼,那个乔治亚的就说黑鬼不能带。结果其他人也

    不肯去了。要是因为我的公司有个黑鬼,黄了我去乔治亚的旅游,我可要骂娘了。

    我不是说过吗,我老得都能当你爹,当你爷爷了,可连温哥华都没去过。”

    他现在说的是一九五八年的事了,相比一九五六年的事故,一九五八年的那次

    在我头脑中要清晰很多。生命中若发生大事,十四岁和十六岁之间的差别还是不小

    的。很多精准或模糊的讯息逐个闪过,我之前甚至没想到它们还存留在我记忆里:

    一九五八年的爆炸是在一个星期四,和一九五六年的一样;“康伯兰二号”爆炸之

    前是整个北美最深的煤矿;一八九一年,就在这个矿,一百二十五个人殉难;一九

    五八年那个晚上,一百七十四人下了矿井,他们判断绝大多数无法生还。在被一千

    吨土石压了一周之后,有十八个人得救。曾经,“康伯兰二号”有九百个雇工;现

    在,零。

    我又记起那些我家门口响着引擎的车子,那些打包的食物、装备和一周的等

    待;记起学校的募捐,爷爷和他的收音机,以及这次因为邻居家的电视而让现实多

    出的另一个维度;同时,还有我们被消了音的生活,突然连走路都没了脚步声。后

    来,父亲带着他如同鬼魅般惨白的脸回来了。等更年幼的弟弟妹妹睡下,我们低声

    交谈,关于泄露的瓦斯、稀薄的氧气和喷吐的火焰——火势因为地下黑暗中历经千

    年的钻石煤矿3滋养,更显嚣狂。还有找到的矿工的残体:如果他们死于塌下的石

    顶,尸体往往已被压扁砸烂;如果是被爆炸轰散的,他们就变成永远无法追回的碎

    片,挂在扭曲的管子、尖刺上,手、足、面孔、生殖器官、扯断的肠子、犹带毛发

    的皮肉,就像圣诞树上悬着诡谲的饰物。人被分解成可怖的拼图,只是这拼图是永远完不成的了。

    “我不知道这里的人平常都在干吗?”我身边的声音又说,“他们都该出去,像我们其他人一样去工作。政府想把他们安置到其他地方去,但甚至多伦多那样的

    地方他们都不愿待。他们都一个个滚回他们的这个坟场,就像公狗发了情总绕着母

    狗转。他们其实就是怂。”

    红色的汽车停了下来,旁边是家杂货店,在我看来镇上估计也不会再有第二家

    了。“我就在这儿歇会儿吧。我有点吃不消了,要换换口味。干了这么多活儿不放

    松一下肯定不行。我进去碰碰运气,就一会儿。他们不是说吗:亡羊补牢不如未雨

    绸缪。”

    他关门的时候加了一句:“等会儿你也一起来吧。一般都会有剩的。”

    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和他将要干的事情如此实在地朝我头顶压迫下来,如同片

    刻前还在我脑海中的那些坍塌的矿顶。尽管天气依旧闷热,我还是摇起了车窗。街

    上的人漫不经心地朝这边看,看这辆过于鲜红的汽车,看那块安大略省的车牌,看

    我。我在他们脸上见到了爷爷的表情,见到了成百上千在我过往人生中出现过的人

    们的表情,甚至我自己,也曾遇见过这样的车子,而从玻璃和镜子的反光中看到同

    样的神色。此刻的情形是,我根本不属于他们的生活,我只是被装在这个半红半透

    明的移动展示盒里面,在他们铺满悲怆的街道逗留片刻,然后就会消失,而他们的

    生活依然如故,不会有任何改变,我只是与他们无涉地穿过他们的生活。又一条无

    关紧要的河流携着漂浮的残骸匆匆而去,只有河岸是永恒的。水流会转向不知名的

    去处,那块残骸的终点他们从未涉足,也无法前往。在那一瞥之间,已足够让他们

    把我归纳,然后轻描淡写把我挡在他们的世界之外:“我们的九死一生,我们坟冢

    里的那些亡灵,他能懂得些什么?”

    念及此,我突然懂得这种避繁就简的可恶,心中无比郁塞。因为我知道,不仅

    是在这炙烤难耐的一天,在我并不算长的人生中,我也一直在犯这样的过错。只是

    现在变本加厉地成为两种成见的受害者,我才终于有所悟。我之前不知怎的总以

    为“离开”是外在的,它只是位移,只是标签,比如我毫不费力就挂在嘴边的“温

    哥华”。或者,“离开”只是跨过水域,穿过边境,而且,只因为父亲曾说我

    是“自由”的,我便信以为真了。多轻巧。我终于明白,我过往人生中的那些长

    者,比我对他们的判断要复杂得多。爷爷感性、浪漫、热爱煤矿,奶奶严厉、实际、痛恨煤矿。不是没有区别的。母亲缄默坚强、淡然顺服,父亲急躁,常因此粗

    暴得不着边际,却又有他不着言辞的深情。他们是如此的不同,但都以某种方式承

    受着,并将过去这十八年赋在我的身上;而除此之外,我并不知其他的生活和世

    界。他们的生命淌进我的生命,而我的生命,亦是他们的支流。其中自然有不同,但在很多方面却比我原以为的,要相似得多。我现在觉得一个人或许可以活在两种

    生命里,但见到同样的真相。比方说,我现在所坐的这辆半透明车的车主,他所见

    到的只是相似之处罢了,对他来说,在这一片狼藉的小镇上,居民等同于几个词

    组,或仅仅只是性爱的机会,他们只是整齐划一的金鱼,囚禁在他们透明的金鱼缸

    中,过着整齐划一、不可理喻的生活。而街上的人透过车玻璃看我也是一样的。曾

    几何时,我也如此看待那些“外国牌照”车子里的过客,我也曾下过类似的判断。

    可这些街上的人和这辆车的车主,他们似乎都没有恶意,而彼此不能互相懂得,也

    绝非是因为生性歹毒。恐怕最要紧的还是要坦诚。可能是我太努力想去成为另外一

    个人,结果都没有搞清楚我自己此刻究竟是谁。我不知道。我不确定。但我很确信

    我不能跟着这个男人进这幢房子,因为这房子和我今天早上离开的几乎没有差别,我不能像他一样接受别人的投怀送抱,因为那个女子就像是我的母亲。我不知道当

    我父亲来去如风的身形消逝,他被酒精冲乱的心跳声静止时,她,我的母亲,会怎

    样。因为我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会死。我也不知道于怎样的黑暗中她将向谁喊出父

    亲的名字。我好像没有一件事是真正知道的,但我真的懂得了我的过错:面对他人

    和自己,我不够坦诚。或许这个开车的人在我灵魂上留下了痕迹,才让我见到原来

    我有这样一颗灵魂。

    在斯普林希尔的边缘,两束向前推进的车灯光落在我身上。它靠边停了,我爬

    进后座。我进车后不见把手,关不上车门,只好去拽那个用来摇车窗的曲柄,我甚

    至有些担心连它也会被我拔下来。前座有两个人,我只能见到他们后脑的轮廓,所

    以看不出来他们是干吗的。即使是坐在我旁边的这位,大半个人也是隐去的。他很

    高,很瘦,但因为看不清脸,所以说他是三十岁到五十岁都有可能。他脚边有两袋

    采矿工具,我也把包放在那儿,因为其他也没什么地方可放了。

    “你是哪儿的人?”车开动后他问。“布雷顿角。”我说,然后告诉他我是哪

    一家的。

    “我们也从那儿过来,”他说,“不过是岛的另外一头。你那边我估计矿都完

    了吧。都是很老的矿了。我们那边也差不多了。你现在去哪儿?”“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

    “我们现在去盲河镇,”他说,“要是盲河镇干不下去我们还听说科罗拉多发

    现了铀,已经准备打桩了。我们大概会再去那儿碰碰运气。这车太旧,估计到不了

    科罗拉多。不过要是你想一起去,欢迎同行。我们至少可以带你一段。”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我得想想。我得自己先拿个主意。”

    车子前行,朝着夜色。车头灯寻觅着那条诱人的白线,白线隐隐抬起,似乎在

    拖着我们向前、向上、向着某个深处,而我们只顾追随,追进无边的黑暗中。

    “我猜你们一家在那边的矿上有年头了吧?”我身边的声音问道。

    “是啊,”我说,“从一八七三年开始的。”

    “操他妈的,”他停顿了片刻后说道,“你好像整个人都颓了,肯定是伤透心

    了吧。”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

    暮色渐浓,夕阳给万物抹上金光。没有棱角的灰石向着它们念想的欧罗巴赫然

    耸起,也漾在这片晚照中。落日信手点染的,还有未长成的云杉、往低处藏躲的地

    衣、精致而不失刚健的蕨类、根茎如神经般虬结的苔藓、瘦小而强硬的越橘。灰暗

    的雨飑斜斜地从海上扫来,又骤然远去,不由分说得如同趁人不备的劫掠者;所过

    之处,所向之地,尽管仓促,都转眼间湿透了。此时,透彻的水珠捕获余晖,把彩

    虹的万般旖旎都收纳承托起来。港口之外的远方,陆地不可及之处,酝酿着的小暴

    风雨正在迅捷地逼近。那里海的蔚蓝都暗淡成灰色了,因为雨,因为距离,因为目

    光也会疲惫的。更远的,斯皮尔角4之外,有都柏林和爱尔兰的海岸;它们很遥远,但依然是距离最近的陆地,比多伦多和底特律要近,更不用提北美那些更靠西的城

    市了。它们隔着想象的雾霭似乎都能朦朦胧胧地望见。

    头顶,象牙色的海鸥回旋嘶鸣,在纯粹的阳光和被涤净的清新空气中闪耀。有

    时它们滑翔至港中的青色水面上,尖声聒噪;有时它们甚至能依靠粉红色的脚蹼立

    于水中,好似在水上行走,还会浮夸地在胸前扇动翅膀,活脱脱一群练过了头

    的“真汉子”,刚刚圆满完成了他们的肌肉塑形教程;还有些时候,它们慵懒地聚

    在海港入口处的石堆上,或絮絮自语,或宁谧地望向远处,朝着爱尔兰和茫茫海水

    的方向。

    港口自身不大,海岸的弧线也柔和,像个小小的、平静的子宫,培养着在外部

    发生、现在进入其中的生命。就从那石壁夹岸的狭窄通道中来,那个海水进出的关

    卡。此刻,海水又来了,挤进逼仄的入口时并不粗鲁,因为结果是注定的,它冲刷

    着两侧的石墙,起落翻滚着抵达了内湾。小渔舟在系泊处升高,海浪打在木桩上溅

    起,它们向前推进触及陆地,朝着高水位线攀爬。这就是月亮牵引的春潮。

    绕着港口,鲜艳明亮的房屋点缀在潮湿、发光的石堆间。从某些方面看,这些

    房子甚至很像乐观到目空一切的马掌钉:黄色的、猩红的、绿色的、粉色的,活泼

    却又决绝、永恒地钉入那些不会碎裂的灰色巨石中。

    就在海水出入港口的地方,一群小男孩正在用“汲钓法”捕捉浅橙色的犬牙石

    样闪亮转身,挣脱了鱼钩,只见暗绿中急促的一闪,在失而复得的水里它调整了身

    就在他要甩竿子的时候,石上太滑,他一下跌进了水里。鳟鱼在空中像芭蕾舞者一

    那条扑腾的鱼,还是把竿子往后一甩,把鱼甩到身后去。突然他决定选择后者,可

    的冲刷,这些孩子手上的皮肤本来就都是红的。他正犹豫着是该放开鱼竿用手去抓

    和吟唱,鳟鱼在脚下旋转和扭动。用力抓竿的双手在关节处泛出白色,而因为海水

    似在用鱼尾行走。这个小渔夫的鱼竿几乎完全与海面垂直了。鱼竿顶端在高处颤动

    泛着银光的鱼被拖向岩石。浅水处那翻腾、飞掠的鱼,用闪亮的身体划开水面,好

    隔着港里清澈的海水,海港那头还听得到六七个孩子同样的欣喜若狂的呼喊。

    你!”

    晃。”“竿子那头不能放下来。”“把绳子收紧了啊。”“就这样。”“太娘了

    助威,甚至快要真的伸手帮忙了。“约翰,别让它跑了。”他们嚷着。“绳子别

    手了,正在努力收线,要拿到他泛着银光的战利品。其他三个已经放下鱼竿,呐喊

    我接近真正的海边时,四个男孩在亮晶晶的石头上激动地跳跃着。其中一个得

    痕了。我的脚趾重重地压在弯折的鞋底上。

    的狭窄石径。石子滚动、翻转,刮擦着我的鞋底和鞋身,不出几步,皮鞋就满是伤

    可是我步行走过了那个路口,走过捕鱼棚,走上一条从悬崖边缘曲折绕向大海

    我来时一样简单地原路返回了。我就可以在任何事情发生之前轻松地离开了。

    上无数个来回,从那个棘手的弯里绕出来。这样,我又可以面朝我来时的方向,像

    我坐在租来的小型大众车里,还是可以选择开完最后的六码,然后把方向盘打

    旧锚。

    曲的门框前有一堆浮标、一小捆破烂的绳子、一个损坏了的船桨和一个锈迹斑驳的

    不住烈风,已所剩无几。一扇扭曲的门上牢牢拴着一个沉重的挂锁,在门和同样扭

    外。这个棚屋是灰色的,满是风吹雨打的痕迹,两个窗子被钉了起来,而木瓦抵挡

    程在这里结束了,“这里”确切地说是一个废弃的捕鱼小棚屋,就在我身前六码之

    我站在两千五百里旅程的最后一个路口,眼前所见的,也就是这些了。我的旅

    耀眼,在海中看起来光彩如同银辉流动。

    音,互相之间的鼓励、建议和安慰都很响亮。这种鱼侧身被拖向石堆时,花斑极为

    就将一根根闪亮的鱼线送去潮水中,划出金灿灿的弧形。他们因为激动提高了嗓

    首鱼,鱼身上的斑纹很是华美。赤脚踩在浪涛打湿的岩石上,只见他们一甩手腕,姿,消失不见了。“妈的!”小渔夫骂道,又在石头上站起身来。他咬着下嘴唇,不让眼眶里涌起的泪水流出来。他的手腕内侧还划开了一个不起眼的口子,一小股

    鲜血正往下淌;而且他膝盖以下全湿了。我蹲下去把竿子捡起来,还给了他。

    只听得海港那头响起一声呼喊,鱼线噌的在水中扯紧了,震出一大串灿烂的水

    珠。呼喊声和互相传染的兴奋之情又重新散播开来。“别让它逃了!”“好样

    的。”“顶住!”“顶住!”

    我也情不自禁地想要喊几句很有激情的建议给他们,但我不知道该喊些什么。

    鳟鱼从水中飞起,画着一条歪歪扭扭的弧线就落到了孩子们身后的苔藓中,这些植

    被一直延伸到被海水冲洗过的石堆边。他们飞奔去把鱼从线上卸下,一边赞叹着鱼

    的个头。

    在我们这边,孩子跟我聊起天来。“你住在什么地方?”他们问。他们还想知

    道那里远不远,和圣约翰斯相比哪个更大。我很尴尬地跟他们解释“北美中西

    部”是怎么回事。轮到我发问时,我问他们是否上学。“上啊。”他们说。他们有

    些人上“圣文德”,这是个天主教学校,还有些人上的是“特威林纪念学校”,都

    是四五年级,而且都说喜欢上学,喜欢他们的老师。

    他们告诉我现在是钓鱼的好时节,他们每天晚上都来。“昨天我给自己钓了条

    九磅重的大鱼。”约翰说。他们都很着急要给我展示他们简单的设备。鱼竿五花八

    门,鱼线也是如此。鱼线尾端的接钩绳是细细的透明线,连接着奇形怪状的三锚

    钩。离鱼钩一尺远的地方,他们在接钩绳上系了个银色的钉子。有些男孩子说海鳟

    是被钉子的银光所吸引,另外的一些说钉子只是用来当个重体或坠子。每根鱼线上

    都有这么个东西。

    “来吧,先生,”约翰说,“试一下。别把您的鞋子弄湿了。”穿着我的软底

    鞋站在石头上,我两次很不利索地试着抛绳。两次都抛得过高,钉子落下的时候,离水流中奔腾的生命都还相去甚远。

    “就是靠手腕这么一甩,先生,”他说,“甩手腕。你很快会找着窍门

    的。”他长着红色的鬈发,脸上洒满了小雀斑,有一双清澈湛蓝的眼睛。我又试着

    抛了三四次,然后就把鱼竿递还给了约翰,那才是它该待的地方。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呼唤声从站在五彩房屋门口的女士们那里飘下来,小孩都

    很听话,收拾起他们的装备、他们捕获的鱼,开始攀登那条狭窄、蜿蜒的小径。太

    阳往水中沉得更深了,起了凉意,意识到这一点,我打了个寒战。虽然被提醒过,我自己也算小心,但脚还是湿了,在鞋子里觉得很冷。这地方不属于那些没赤脚或

    者没穿雨鞋的人。或许,对于我来说,这地方压根儿就不属于我。

    坡很陡,我们低着身子向上攀爬时,我的这些年轻友伴一路继续聊着天。他们

    说话带爱尔兰口音,带着当地的特色。其中有一个孩子的家里曾有一只驯化了的海

    鸥,养了七年。他的哥哥在岩石上发现了这只海鸥,就把它带回了家。爷爷给它起

    了个名字叫乔伊。“就因为它很吵。”约翰解释道。5上个礼拜海鸥死了,他们在离

    海湾一英里之外办了个葬礼,因为只有在那儿才有足够的土能给他挖个坟。沿着海

    岸几乎都是硬石,坟墓是安置不了的。他们说,人死了也一样。一周以来,他们都

    满怀期待沿着崖底找寻另一只海鸥,但还没有找到。他们又说,海鸥是不可以杀死

    的,它们受政府保护,因为它们是食腐动物,能保持海湾的清洁。

    上山的路很窄,所以我们排成一列前行。到达小棚屋的时候我呼哧呼哧的觉得

    完全喘不过气来。对于一个三十五岁的人来说,我的身体是太过老化了,桑拿看来

    对我的呼吸系统一点助益也没有。这些男孩走得很轻松,正在我周围谈笑风生。他

    们见了我的车都兴奋地点评起来,却又不失礼貌。而我再次拥有这样的机会,重新

    发动我的车,沿来路返回。毕竟,除了遥遥喊来开饭消息的女士们之外,我还没有

    见过一个大人。我站在那里,摆弄着我的钥匙。

    一个男人和一条狗突然出现,出乎我们意料。那时我们正随意地散在车前,全

    然没有在意周遭的事物,所以既没看见也没听到他们从那条破败的石子路上走近。

    这条狗黑白相间,不高大却很健壮,沿着石子路小跑的时候,表情期待地望着海

    港,结实的腿上和狗爪上的白色毛发随风飘扬。它全然没有注意到我。那个男人也

    不高大,但很健壮,而且看上去也是黑白相间的。他的套鞋是黑的,他深色的厚精

    纺裤由染黑了的皮带吊着,皮带上满是大块大块的磨损。皮带扣是小渔船的形状,船首还站着一个渔夫。他穿的是一件深色的绒线海军服,头顶戴了个绒线帽。帽子

    底下的头发是白的,三四天没刮的胡子也是白的。他的眼睛是蓝的,一双粗糙的大

    手有些扭曲变形。光看外表说他六十多岁到八十多岁都有可能。

    “唔,今天晚上挺舒服的,”他说,先看了看约翰,又看了看我,“气压没降,大概还会有一两天的好天气。对捕鱼的是好消息。”

    他从路边捡了块没用的、扭曲了的灰色木头,用右手捏着前后缓慢晃动。小狗

    期待得有些不能自已,在那男人身前身后不停打转,眼睛炯炯发光地盯着木棍,很

    是急切。等木棍被扔下山坡,他欢快地吠了几声,把自己也朝海岸往下抛去,一下

    就不见了,只看到小石子如同雪崩一般随之纷纷滚落。过了几秒钟,它又出现了,虽然只能见到它的脑袋——一个无声的V字形飞速地划破港湾的安宁。男孩走到堤岸

    边缘,大声为它叫好,就跟他们之前互相加油一样。“还要再远一点,”他们喊

    道,“再往右,再往右。”小狗已完全没在了水中,它划着水要找的棍子其实它完

    全看不见。男孩都朝着大致的方位扔石子,小狗会从水中探起身子,找到水花的位

    置,始终在敏锐地改变方向。

    “你怎么样啊?”老头问我,拿出烟斗和一袋烟草,还没等我回答,又

    说,“不妨留下来吃个晚饭吧。我们那儿就三个人。”

    我们开始沿着小路朝前走了,也就是朝着他刚刚过来的方向。很快孩子们也跟

    了上来,还有那条狗,身上滴着水,嘴里叼着找回来的木棍。它等着老头把木棍拿

    走,接着把蓬乱皮毛上的海水甩了我们一身。老头拍了几下,又挠了挠它湿湿的脑

    袋和滴水的耳朵。他没扔掉那根棍子,而是用它狠狠地打了一下他的雨鞋。我们继

    续沿着那条石子路向前走着——没多久之前我的大众车还从这里驶过。

    还没走几步,我们的左手边就能见到屋舍。框架结构的房子,屋顶是平的,依

    附在乱石间,下觑着海港。一旦有风暴,海浪就会打在这些房屋的窗户上,不过现

    在暮色降下,这些鲜艳的色彩在阴影中倒无畏得让人欣喜。走到第三扇门,约翰、老头和狗转了进去,我也跟着进了门。其他的男孩继续往前走,朝我们挥了挥手

    说:“再见啦。”

    粉刷过的大门很窄,进门后那条小道上的石头已经被无数个走过的鞋底磨得非

    常圆滑。在路的两侧还各有一排粉刷过的小圆石头,像是巨型的白色的蛋,或是未

    及烘烤的面包,正在两旁列队。再远一点,两边还有一些废弃的轮胎,也被粉刷

    过,当做花坛在用。每个圆圈里,斑斓的花朵低低地正在点头;还能见到偏耐寒的

    三色堇和可能是万寿菊的植物。这条路通向一幢绿色的方形屋子,只有边缘和百叶

    窗是白色的。门口木台阶的一侧钉着滑冰用的冰刀,用来蹭鞋底。穿过纱门之后是

    个门廊,散发着海水的咸味。木墙上有很多钉子,上面挂着各种雨衣、雨鞋、连指手套和帽子,没挂上去的就被扔在了墙角。

    门廊再往里走是厨房,有位女士正在干活。我们全都进了门,小狗跑过地板上

    的亚麻油地毡,爪下吧嗒作响,然后满足地叹了口气,把自己扔到了木桌子下。几

    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它就睡着了,皮毛因为那次入水还是湿的。

    厨房很小,有个铁炉子,靠墙有一张桌子,配了三四张手工制作的木椅。旁边

    还有一张木制摇椅,盖着靠垫。弧形弯脚因为多年的使用,已被磨得十分单薄,让

    人很难相信它们依然在起着作用。就在桌子旁有个盥洗架,上面放着两桶水,一个

    脸盆就靠穿过脸盆壁的一根钉子钉在墙上;它的上方安着一个带镜子的老式药柜。

    房里另外还有一个大壁橱、一个低矮的沙发和一扇朝向大海的窗户。墙上除了气压

    计还挂着两张照片,其中一张拍的是多年前的一对喜气洋洋的夫妻。照片有些泛

    黄,也不再清晰,但还是看得出其中的女子穿着长裙,鬈发盘起;男人穿着一件略

    显大的哔叽外套,花呢帽潇洒地盖住右边的眼睛。他的肩上还拴着手风琴的带子,五指张开,按在琴键和键钮上。另一张照片是耶稣孩童时的形象,下面写着:“圣

    主慈悲之心保佑我们。”

    炉子边的女士很高,五官精致。她头发灰白,轻盈地从额头向后梳,细心盘

    起,靠颈后一枚大别针固定。她的眼睛是深灰色的,如同海上暴雨前飞驰的云沫。

    跟她丈夫一样,她的年龄也不好判断。她身着蓝色印花长裙,简单地围着一条蓝色

    围裙,脚上穿的是一双咖啡色的低跟鞋。我们进门时,她正在一口炒锅里煎鱼。

    见到我时,她眼神里只是有些柔和的讶异。认出我来之后,双眼闪耀出不加掩

    饰的敌意,但这种敌意马上退落下去,转成自制的不动声色。她继续在炉边干活,我们其他人都坐到了椅子上。

    接下去吃饭的时候我们话很少,很羞怯,成年人都似乎要以这种寂寞的方式摸

    索、保留我们所剩无几的可怜尊严。约翰倒不在意那些,聊得停不下来。他现在上

    五年级,在学校表现很好,他们正在学百分数和神秘的十进制。要把百分数变成十

    进制的小数,你得把小数点向左移两位,把百分号扔掉。你一定,一定要每回都这

    么照着做。他们还在学习家畜的不同种类,主要的四种奶牛是:好斯敦牛、亚尔夏

    牛、根西牛、泽西牛。他会吹口琴,吃完饭就吹给我听。他有自己的十二个捕龙虾

    的笼子。本来这些都是被海浪打到岩石上的坏笼子。他朝老人点了点头,说是艾拉

    帮他修好了,装了新的铁丝网,织了新的口子。现在,这些笼子沿着石岸在海港入口处放置好了。他现在每个笼子平均能捕到一磅的龙虾,“大人”渔民都说这比他

    们当中的一些人都要厉害。他现在用来存钱的玩具桶也是海浪冲上岸的。他想给他

    的小划艇买个尾挂式的发动机,现在他要划着桨去照看他的那些捕虾笼。

    “我们的约翰有成为好渔夫的潜质,”老人说,“我早上五点生火的时候,他

    基本上都起来了。我茶还没泡好,他和狗已经从海边溜完一圈回来了。”

    “我在多伦多的时候,”约翰说,“没人七点以前起来。我得自己给自己泡

    茶,然后等着。可难受了。不过那儿有海鸥,会从多伦多港上飞过去。有两个礼拜

    天我们就去看过。”

    吃了晚饭,我们把椅子从餐桌边移开。老太太把盘子收走,老头打开广播。一

    开始他听的是天气预报,然后转成短波,能收到岸边渔船里的对话。里面聊的是捕

    鱼的收成、风浪的情况和留守在石岸上的女人。约翰拿着他的口琴又出来了,恭敬

    地站在一边。老头看到他,点了点头,便把收音机关了。他站起身,走上楼梯,只

    听得脚步声回荡下来。回来的时候,他带了一只破旧的手风琴。“我手上的风湿太

    严重,”他说,“现在弹琴费劲极了。”

    坐下之后她便将胳膊穿过琴带,风箱就开始伸缩起来。女士解下围裙站到了他

    身后,一手搭在他的肩上。有一瞬间好像照片里年轻男女的神采又附到了他们身

    上。他们唱起来:

    我说你们这些美丽的温柔女子

    追求情郎可得留点心思

    他们像夏日拂晓的星辰

    才刚露面,转眼就要隐身

    做一只麻雀多好,我常常想

    我要有翅膀,我可以飞翔

    飞去和我心上的人相会他要的,我却一样也不给

    可惜啊,做一只麻雀只是空想

    我哪有翅膀,我也不能飞翔

    天空中没有哀伤和忧郁

    我却被绑在地上,直到死去

    约翰坐在其中一张手工椅子上吹口琴。他和全世界所有吹口琴的人都一样:右

    脚打着拍子,两个幼小的肩膀拱起来,围着掌心里的乐器。

    “过来跟我们一起唱歌,约翰。”老头说。

    约翰很听话地把口琴从嘴上拿开,用袖口抹掉了唾沫星子。他们的生命算上两

    头轻轻松松地覆盖了半个世纪,一道唱了起来。老的少的都唱失去的事物,唱的是

    他们不同的体会。我的年龄在他们中间,格格不入,困在此刻,很不自然地用皮鞋

    在地毯上打着拍子。歌词在我脑中盘旋飞扬。雾或许不如雪那样触碰你,但却也来

    得更浓厚稠密。湿润来时那万千的形态啊!

    我独自游走,迷失在河岸

    观清光一束,良夜何其

    我独自徘徊,见到陌生的少年

    听他哀恸哭号,不住叹息

    眼泪留给一个人,她睡得寂寞

    流给她,一个谁也救不起的人

    黑暗的河水泛着泡沫从他身边无声流过

    河水掩过年轻珍妮的坟哦亲爱的珍妮,为我再驻足片刻

    别抛下我,爱人,我已痛得不知所措

    死亡是匕首,将你我分隔

    这鸿沟多么辽阔,爱人,站在两岸的你我

    歌声停下的时候,我们都一时间很不自在地坐着,情绪沉甸甸地压在我们肩

    上。然后除了我之外,突然三个人都同时有了动作。约翰站起来,拿着他破旧的教

    科书去了厨房的餐桌。狗跳上他旁边一张椅子,满脸庄重地看着他,好比是在监督

    他做功课。老太太拿了一些绒线织了起来,颜色和她丈夫身上的海军蓝一样。那是

    一件新的套衫,现在正织着袖子。老头也站起来,招手让我跟着他去那个小小的客

    厅。家具里都被塞满了,看上去很旧。屋子正中有个烧木头的小炉子,底下垫着方

    形的镀锌铁皮,因为燃烧的炭块会掉下来,要保护地板。火炉管往上伸进墙里,通

    往楼上。炉子后面的墙上有个老式壁炉,上面摆满漂流到海滩上的木头,形状都很

    奇特,还有各种带着异域风情的瓶子,蓝的、绿的、红的,也是从海滩上捡来的。

    上面还放着照片:一张是前面照片里见过的这对夫妻,一张是他俩跟五个女儿在一

    起,还有一张是女儿们自己照的。照片上遥远的时光里,女儿们好像都在十到十八

    岁之间。最小的女儿头发最红,红到可以凌驾于照片的黑白色调之上(虽然本身也

    是彩色照片)。相框是普通的木相框。

    从古旧的扶手沙发后面,老头拖出一张折叠牌桌,拉下它变形、摇晃的桌脚,又从沙发后面拿出一张褪色的跳棋棋盘和一个老式的火柴盒,里面哐啷啷都是棋子

    的声音。棋盘折叠处几乎要断开,只靠好几层胶带连接。棋子只不过是一个个木圆

    圈,是从一段扫帚柄上锯下来的,大概都有四分之三英寸厚,一半涂了很亮的蓝

    色,另一半的红色也一样惹眼。“约翰做的,”老头说,“厚薄不是每个都一样,不过已经很好了。他可下了好一番工夫呢。”

    我们开始下棋。他用蓝的,我用红的。屋子静下来,只剩绒线针的咔嗒咔嗒声

    游弋在一个个房间的寂静里。每过一段时间,老人会点一下他的烟斗,用一根压平

    了的钉子挖烧尽了的烟灰,又用同一根钉子平的那头夯实新放的烟草。蓝色的烟雾

    慵懒又随意地升向低矮的房梁。第一局棋一直下到结束都很严肃,第二局、第三局

    也是如此。输赢我们双方都有。“有人该睡觉了。”过了一会儿,老太太说着,把绒线和针收好,站起身来。

    厨房里约翰在为明早做准备,将课本整整齐齐地收在桌角。他出去了一小会儿,又

    马上回来了。他很正式地说了晚安,就上楼去睡了。又过了一会儿,老太太也跟了

    上去,脚步声听上去跟约翰的路线是一样的。

    我们裹在烟雾里继续下着跳棋,头顶上的脚步声是压低了的,轻柔得几乎意识

    不到。

    老人站起来走出门去时,我并未感到惊讶,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的、花

    哨的醋瓶,我也一样不觉得很意外。厨房的火越来越小,他捅了捅,又把水壶移来

    移去,找不断冷却的炉子上最烫的地方。接着他从橱里取了两个杯子、一个糖碗和

    两个勺子。水壶烧开了。

    还没尝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朗姆酒会很烈,会超过酒精标准6。这些酒在夜雾笼

    罩中,从法属圣皮埃尔岛和密克隆岛7运来,装在低耗油渔船的假油罐里。他先将朗

    姆酒跟糖混合,看他们消融在一起。为了防止玻璃碎掉,他在两个杯子里各放了个

    茶勺,接着就把开水倒了进去。气味起得浓郁,甜味悬在蒸汽中。他把杯子放到桌

    上,拿的是杯口,以防手指被烫伤。

    我们什么话都不说,坐在椅子上,一股浓厚的甜热之感穿过我们的胃,散播向

    我们的大脑。屋外,起风了,呜咽着,轻轻地晃响白色的百叶窗。他站起来,取水

    壶加酒。我们在暗中是温暖的,在风中是平静的。钟依惯例敲了十下。

    有时候,不管有没有酒,说话都是很难的;要真正完成把话说出来这个动作,不容易。我们还是静静地坐着,继续听着风声,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又怎样开头。

    杯子又被斟满了。

    “她在多伦多嫁人的时候,”他最后开口了,“我们琢磨着约翰该跟她过,跟

    她丈夫过。大概在城里更有前程。不过我们总拖着,直到将近两年前,他去了。湾

    那边有个女人要去看女儿,他就跟着一起去了。怎么说呢,问题就在于我们想他可

    想坏啦。比我们之前所有的预期还吓人。连狗都不行了,整天在地板上来回跑,往

    窗外张望,还经常沿着岸边的石堆一个劲地走。这就像我们的船没系上,或者在雾

    中迷失了航向,或者是在雪飑中的浮冰之间不知该往哪里去了。心里痛得受不了。

    以前他奶奶心下还会偷偷觉得,等她岁数大了,这小孩会是个负担。我们自己是没儿子的,只生了几个女儿。”

    他不说话了。接着他站起来,上了楼,回来时拿了个信封。他从里面取出一张

    照片,上面有一辆半吨小卡车,旁边拘谨地站着两个年轻人,卡车侧面还绑着一个

    可伸缩的木梯子。两个人都像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卡车门上印了这些信息:“吉

    姆·法瑞尔,多伦多:外墙漆、檐槽、铝墙板,电话:535-3484”。

    “这是上封信里寄来的,”他说,“法瑞尔那小伙子我看大概是不错的,他是

    哈特斯克湾那边的人。”

    “不说这个,就说约翰去了之后,他们是不得安宁啊,比我们没了约翰好不到

    哪里去。我不是说嘛,约翰出去前在这儿待太久了,所以大家都过惯这种日子了。

    他们捎话来说有人会带他乘飞机到圣约翰斯,是个他们在纽芬兰酒吧里认识的一个

    女人。我正准备要去圣约翰斯接他。那什么,那天晚上全不对劲。都是坏的兆头。

    他奶奶撞翻了灯罩,跌碎成一百片——死亡的征兆啊。窗帘掉下来,就那样堆在地

    上,一动不动。那条狗跑来跑去跟疯了似的,哭号比那冰上的海豹还惨,跳起来撞

    墙,跳到桌上,撞那扇没窗帘的窗。我们没办法,只好让它出去。但也没用,它乱

    跑,窜到海里,奔回来又在那扇窗下面嚎叫,又跳起来撞墙,把身上的水拍得满墙

    都是。然后它又跑回去,又跳进海里。邻居都听到了,说我根本就该待在家里,去

    不得圣约翰斯。我们都吓坏了,不知该怎么办。第二天早上头一件事,我手里的刀

    掉地下了。”

    “可我还是觉得我得去。第二天一直有雾,大家都在想飞机可能到不了了,或

    者没法降落。我偷偷对自己说,这雾就是那坏兆头了,就是那死亡了。就在那时,飞机就来了,就像雾里开出一条鬼船,灯都亮着。我又想他可能没在飞机上,但没

    过多久就见他从雾中走出来,一开始跟那个女人一起,他看到我之后就开始跑,越

    跑越近,越跑越近,直到我感觉他已经在我怀里,两人都满脸是眼泪。有时候对某

    种很强大的东西你抵抗不了,很怪异的。就那天晚上,他们俩死了。”

    从同一个信封里他抽出一张破烂的剪报:

    家住隆瑟斯维尔大街的詹妮弗·法瑞尔今晨当场死亡,她的丈夫詹姆斯稍晚在圣

    约瑟夫医院的急救室去世。事故发生于凌晨两点,他们驾驶的卡车在皇后西街失去

    控制,撞上了电线杆。据称大雾造成能见度降低可能是事故发生的原因。法瑞尔夫妇原籍为纽芬兰省。

    他又倒了酒。“一直就只有我们三个,”他说,“其他几个女儿都结了婚,住

    得很远,在蒙特利尔、多伦多,或者美国。她们是回不来了,就算探个亲也不容

    易,可能每三年能来住上一个礼拜。我们只剩下他了。”

    现在我的头有些晕,虽然我还是自己动手倒了点酒。这次没等他客气。或许我

    是太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毕竟这杯子、这朗姆酒、这屋子和这所有的深情,都是

    属于这个老人的。虽然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这样了。可我的唇舌还是被锁住,说不出

    话来。

    外面好像是起了大风,我们解手时只能背朝风向,否则恐怕都会溅在我们被风

    撕扯的裤管上。风就是这样肆虐,我们几乎是被推着向前,踮着脚尖晃起来,又落

    回到脚跟上。但狂风之外,有星光干净地倾泻下来。的确是捕鱼的好日子,风最终

    也会歇的。空气里满是盐的味道,乱石上水声低沉。我捡起一块石头,逆着风扔进

    了海里。

    上楼梯的时候我们连木扶手也抓不稳了。我们互道了晚安。

    房间没有多少改变。风来窗子会响,屋梁没有完工,会嘎吱嘎吱摇晃。房间里

    充斥着声音。我就像一个愚蠢的洛克伍德一样走向窗口,虽然并未听到有谁在说

    话,外面并没有凯瑟琳呼喊着要进来。8我成功地把衣服脱掉了,必要时我还是勉强

    做到了单腿站立。然后我把裤子横铺在木头椅子上。床很干净,也没发出声响。是

    张很简单的木床,床垫填了干草或者海草。我触摸那条拼接的厚被子,把它掀开,但我还是不想进被窝,反而走向门口。门上没有把手,只有一根钉子被巧妙地弯折

    成了门闩。打开之后,我到了走廊上。一切都在黑暗中,没有窗的地方,似乎更让

    人觉得屋子在吱呀作响。沿墙伸手去摸,要找到那扇门并不难。门是靠一样的门闩

    关上的,很轻易就可以打开。那门里并没有人在等我。我站在那里,侧耳听我独子

    睡觉时平稳的呼吸声。他和屋外风中那个不存在的声音一样,全然没有在召唤我。

    我犹豫着不敢碰门闩,怕吵醒他,扰了他的梦。要是他真醒了,我又能说什么呢?

    但我还是想就见一次睡梦中的他,再见一次这个房间和里面那张安静的床,再见一

    次从破渔船上拿来放到床边的木椅。门后的黑暗里,并没有煮好的鸡蛋、装盐的佐

    料瓶和一杯水放在椅子上。曾经,渔村里的人都相信,如果一个姑娘要见到自己的真爱,那么,她就得煮

    颗鸡蛋,掏空一半用盐填满。然后她得带着这颗鸡蛋到床上把它吃了,还要在床头

    放一杯水。夜里她未来的丈夫或是他的幻象就会出现,把这杯水递给她。不过这招

    只能用一次。

    十一年前,几个聪明的研究生来收集的就是这些迷信传说,为的是一些关于北

    美的论文和资料库,当然也想借此获得些声名,尽管他们搜寻的可能是近伊丽莎白

    时期的谣曲,从凯里郡、德文郡、康沃尔郡乘风破浪而来。那些歌里全是狂暴广袤

    的大海,银光一现的匕首和负心出走的爱人,回荡在西弗吉尼亚的峻岭幽谷与田纳

    西耸立的岩石间。

    走廊对面,两个老人在睡觉。老头的呼噜声跟窗户一样格格作响,除了前者还

    不时会有哽咽之声将它打断。短短三四个小时之后,他会醒来去楼下生火。我转过

    去,轻轻地走回我的房间。

    在床上,朗姆酒的甜热劲沉重而强烈。黑暗压着我,却还是无法让我入眠。我

    所听所见的话音与光影都是虚幻的。它们只是记忆的墙,想象的星火不停地扑灭在

    墙上。

    呵,我多想把我的方向看得更清晰些。我这个从来不懂雾之神秘的人。或许我

    想把它收在罐子里,像我小时候抓来的美丽蝴蝶,虽然用指甲在盖子上戳了很多

    孔,但还是一只只全死了——只留下它们生死的湿气;或许那也像少年懵懂时,在

    情人巷捡来潮湿的灰色避孕套,只被大人拿走,还被命令赶快去洗手。啊,我曾收

    集了多少我不懂的东西。

    或许我现在该走过去说,啊,我尊贵的骨血,抛下这些寂寥的海鸥和银色的海

    鳟,我带你去有泰斯帝冰淇淋的地方,你可以一觉睡到八点五十。我会带你乘电梯

    到十六层上的公寓,告诉你门铃系统是怎么回事,带你去绵长的铁栅栏,杜宾犬到

    了夜里会沿着它静静地奔跑。或许我可以给你我无比成功一生所收获的钱财?又或

    许,我该心藏着已知或未曾得见的痛楚,如叶芝笔下的库丘林9一般,在狂风呼啸的

    海边遇见你?或于滚滚波涛之侧,像苏赫拉布与鲁斯图姆般相逢10?

    我又在收集梦幻了。对于多伦多皇后西街的雾雰和卡车轰然的事故,我并不了

    解,我也不懂失落或错付的深情。第二天我起得很早,老人在一堆碎木上生火。屋外的晨曦透进来,风也平静。

    约翰三步两步下了楼梯,然后脚下也不停,用水泼了泼脸,套上外套,直接出了

    门,狗跟着他。老人抽着烟斗等水开。水开了之后,他往茶壶里倒了一些,把水壶

    递给我。我走到脸盆架边,倒了点水在铁皮小脸盆里,准备刮胡子。我的脸从衣橱

    的镜子里看回来。老太太轻声下楼来了。

    “我想我今天就回去了。”我说话的时候通过镜子看着我自己和我身后屋子里

    的人。我试图把重音放在“我”字上。“我只是想再走一遍这条路,我想我可以把

    车留在圣约翰斯,直接乘飞机回去。”老太太在桌边忙活起来,把白色的圆盘子摆

    出来。老头静静地装着他的烟草。

    门开了,约翰和狗回来了。他们是去海边看昨晚发生了什么。“约翰啊,”老

    人说,“你找着啥了?”

    他把手摊开,里面是一块光滑的圆石头,绿到无以复加,还镶着一丝丝乌黑发

    亮的光泽。大海不知止歇留情,日夜冲刷打磨,又被沙砾搓揉得发亮。其中的缺憾

    全被消去,只剩下几近完美的成色。

    “很美。”我说。

    “对啊,”他说,“我很喜欢收集这种石头的。”突然他仰头看着我的眼睛,一把将石头推向我,“给,”他说,“你愿意收下吗?”

    我伸手去接的时候,转头看屋内另外两个人。他们望着窗外的大海。

    “这样,那谢谢你,”我说,“非常感谢。我收下了。谢谢,谢谢你。”我从

    他前伸的手中接过石头,放到口袋里。

    吃早饭的时候几乎什么声音也没有。吃完之后约翰和狗又出去了。我准备出

    发。

    “那个,我得走了,”我在门口停步,“到圣约翰斯还得好一会儿。”我向老

    人伸出手,他握了握,手指很有力。

    “谢谢你,”老太太说,“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但总之谢谢你。”“我觉得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我站在那里摆弄我的钥匙。“我很想用某

    种方式帮到忙,或者保持联系,可是……”

    “可我们没电话,”他说,“而且我们俩大字也写不了几个。或许就是因为这

    些原因所以一直没告诉你。约翰倒是越来越会写信了。”

    “再见,”我们再次道别,“再见,再见。”

    阳光照下来已没有杂质和阻隔,小船在港中来回游走好似微型球道上的高尔夫

    球。我跨进没有上锁的车,发动引擎。石子在车轮下翻滚。我经过房子,朝站在院

    子里的夫妇挥了挥手。

    远处的悬崖上,孩子们在呼喊,他们的声音如颂歌般穿透浸润了阳光的空气。

    几条狗在他们身边激动地跳跃绕圈。他们手上好像有只动弹不得的海鸥。可能他们

    会把它医好的吧。我摁了摁车喇叭。“再见,”他们边挥手边喊,“再见,再

    见。”

    航站楼的亲切之感显得古怪。它象征着漂泊,本身却散发着永恒的光芒。它

    的“富美家”塑料贴面设计就是要长久的。柜台处有个中年男子故作愤怒,在跟一

    个女子解释,他要去的是纽瓦克,不是纽约。

    上飞机的人不多,没过一会儿我们就检了票,升空穿过饱含阳光的雾霾。饭菜

    装在锡纸和塑料中。我们在云端用餐,看着机翼的末梢。

    我身边坐着一个重型设备的销售员,之前想跟拉布拉多半岛的开发者做一笔生

    意。他离家一周,正要和妻子儿女团聚。

    那天稍晚些,我们降落在大陆的中心。因为时区转换,飞行的距离让人感觉不

    真实而诡异。机场的跑道上有微微的热浪闪烁。这是重型设备销售员的终点,而对

    于我来说,还必须转机继续深入大陆腹地。不过我们还是一起走下推来的梯子,戴

    上太阳镜,走过滚烫的混凝土路面,穿过航站楼的自动门。销售员的妻子带着两个

    小孩在等他,小孩最先看见他,张开双臂朝他奔来。“爹爹,爹爹,”他们高

    喊,“你给我们带了什么啊?你给我们带了什么啊?”回乡

    十岁那年的某个夏夜,我和父母乘坐的火车奔向新斯科舍的东尽头。“阿莱克

    斯,你随时都可能看到了,”父亲兴奋地说,“注意窗外,随时可能出现。”

    这时父亲站在过道里,左手撑着头顶的行李架,人斜在我和母亲的上方,母亲

    坐在靠窗的座位。他的右手抓着我的右手,每次我抬头,总是先望见一块弧形的白

    幕,那是父亲衬衫的前襟,然后又见到父亲精致的五官,他眼睛的蓝,还有他卷曲

    的红头发。他很高大,看上去像个运动员。父亲这年四十五岁。

    “哎,安格斯,坐下,”母亲说道,话里交织着耐心和恼怒,“他不一会儿就

    会见着的。我们马上到了。你坐下好吗?大家都在看你。”

    在车垫的绿色面料上,我的左手和母亲的右手放在一起。母亲有褐色的眼睛和

    褐色的头发,比父亲小三岁。她长得很好看,相片常出现在蒙特利尔报纸的“名

    流”版面。我们就住在蒙特利尔。

    “就在那儿,”父亲像得了胜利般大吼,“看,阿莱克斯,那就是布雷顿

    角!”他把左手从行李架上放下来,手臂横在我们面前,指向坎索海峡的那一片蔚

    蓝。小小渔舟的上方,海鸥悬停在空中,山峰因为满是冷杉、云杉,呈暗绿色,像

    是浴水而出一般,袅袅的雾气垂在左右,如同新打开的包裹边上弃掷的绸带。

    火车突然踉跄,父亲几乎失去了平衡,就把手很快放回到行李架上。我的右手

    被他握得太紧,几乎有些疼,我能感觉手指在父亲掌中都快麻木了。我想跟父亲提

    一下,但怎么说都觉得不礼貌,我知道他弄疼我也不是故意的。

    “是,就在那儿,”母亲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现在你可以像大家一样坐下

    了。”

    父亲照做了,但抓我手的力道依然极为凶狠。“拿去。”母亲从我头顶递给他

    一张面纸,语气不算严厉。父亲静静地接过去,便让我想起他收在蒙特利尔家中的

    小提琴唱片。母亲不喜欢那些唱片,说听起来都一样,所以他只等母亲出门、家里剩下我俩的时候听。那些时光就好比是在教堂,很庄重,很严肃,很哀伤,我不该

    说话,但除了说话我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特别是父亲落泪的时候。

    现在火车已准备好乘船过海峡了。父亲松开我的手,开始收拾行李,因为我们

    到岸之后还要换火车。收拾完了,我们一起上了渡船甲板,眼见呜咽的船声行过平

    和的水面,将其宁静都搅碎了,抛进船后那翻腾的纷乱白浪中。

    父亲又回到火车里,重新出来的时候拿着一个芝士三明治,是我刚刚没吃的。

    我们就一起去了渡船的船尾,那里很多人正把食物扔给跟了我们一路、正喧嚣着给

    我们护航的海鸥。海鸥是世上我见过最白的东西,白过家里的床单,白过那只粉红

    色眼睛、已经死去的兔子和冬天的第一场雪。我想,海鸥既已如此之美,总觉得可

    以再讲一些礼仪,更有教养一些。有一只斑驳的棕色海鸥,低低地飞在嘈杂队伍的

    左侧,感觉它动作僵硬,很不自在。当它想要冒险深入鸥群的密集处,它的同伴就

    会嘶叫起来,啄它,把它赶开。我们三人都想把掰下的芝士三明治抛给它,或者抛

    在它正前方的水面上。它实在太过寂寞了,只有自己孤单一个。

    到了对岸我们便要换火车了。有辆火车伴着咔嚓声缓缓驶过,一个金发男子单

    手挂在火车上,另一只手抓着个瓶子在喝酒。我觉得这主意挺好,就请父亲给我买

    汽水。他说等会儿会买的,却很奇怪地窘迫起来。我们横穿铁轨去我们自己火车的

    时候,那个年轻的金发男子开始唱:“从前有个印第安姑娘……”他唱的不是文明的

    版本,而是我和朋友从六年级的大孩子那里学来的下流版。不知什么原因,我之前

    从没想过成年人也会唱这首歌。父母都走得很快,几乎是拎着我的手把我拽过这些

    惹人烦扰的铁轨。我们的脸都通红,都假装听不到那渐远的歌声。

    我们在另一辆火车上坐下,这时我发觉母亲非常生气。“十年了,”母亲忿忿

    责问父亲,“我在蒙特利尔教育了这孩子十年,他从来没见到过大人就着瓶子喝

    酒,也从没听到过那样的语言。我们到了这儿还没有五分钟,他就都见到听到

    了。”她都快要哭了。

    “别放在心上,玛丽,”父亲安慰她,“他不懂的。没事儿。”

    “怎么没事儿?”母亲激动地说,“太有事儿了。多下流,多肮脏,我肯定是

    脑子坏了才答应你出这趟门。最好我们明天就回家。”火车动了,没过多久,我们就开始沿着海岸哐啷前行。小船上有渔民淳厚地朝

    我们挥手,于是我也朝他们挥了挥手。之后,见到煤矿在地面划开很多黑色的裂

    缝,就像在山绿海蓝上结的伤疤。我在想,我的亲戚是否就在这些矿下干活。

    这列火车比上一列慢多了,感觉每五分钟就得停一下。有些人在聊天,虽然我

    知道他们说的是盖尔语,但内容我听不懂。另一些人瘫坐在椅子里,其中几个打瞌

    睡腿还横在过道中。过道的远端,两个空瓶没休止地来回滚动,彼此碰撞,还撞在

    座位的金属椅脚上。车厢左右晃荡,吱呀作响。

    车站不大,是褐色的。它前面有木质站台,照明靠高高的杆子上投下的灯光。

    灯上撞去成群结队想求死的飞蛾和六月虫。灯下有一小簇一小簇穿暗色衣服的人,在那里聊天、嚼烟草;还有些衣衫褴褛的男孩,大概跟我同龄,三两凑堆,倚在破

    旧的自行车上,等着一捆捆报纸砸到他们双脚前面。

    两个高大的男人从他们那堆人中脱身出来,走向我们。我知道他俩都是我的叔

    叔,虽然之前我只见过年轻的那个。我一年级的时候,他到我家住过一阵,曾和我

    在地板上摔跤,家里没人的时候还喜欢放小提琴唱片听。有一天突然他就一去不返

    了,只留存在母亲的话里,有时是一句不带色彩的“就是你兄弟在这儿的那一

    年”,有时则是更有所指的“就是你那个整天醉酒的兄弟在这儿的那一年”。

    此时两人都很有礼貌。他们和父亲握手,说:“安吉,你好。”接着又取下帽

    子,跟我母亲问好。然后两人又都把我举了起来。年轻的那个问我是否还记得他,我说“记得”,他大笑着把我放下。接着两位叔叔又帮我们把行李搬到出租车上。

    我们的车沿着一条崎岖的街道和向上的山路蹦跳着前行,一阵颠簸之后,终于在一

    幢阴暗的大房子前停了下来,我们下车进了屋。

    虽然是夏天,却有很多人围在厨房一个烧炭的大炉子旁边。我们进去的时候,他们都起身来握手,女人还会拥抱我的母亲。接着我又被领到爷爷奶奶跟前,我之

    前没有见过他们。奶奶个子很高,头发白得好比下午的海鸥,眼睛蓝得好比海鸥飞

    过的大海。她黑色的长裙外还罩着格子图案的围裙,她用强壮的双手把我举起来,让我可以亲吻她,也可以平视她的眼睛。奶奶身上有肥皂水和热面包卷的味道。她

    问我喜不喜欢住在蒙特利尔。我从来没在其他地方住过,只好说我觉得还行。

    爷爷身材不高,很粗壮,手特别大。他的眼睛是褐色的,曾经的红头发现在也几乎全变白了,眉毛和鼻毛倒还是红的。他的髭须让我想到学校里的海象图片;他

    现在就在嚼把胡须下方染成棕色的烟草,把嚼出来的汁吐在椅子旁边的煤筐里。他

    穿了一件蓝色的格子呢衬衫,褐色的裤子靠厚重的背带吊着。他也把我举了起来,尽管没有亲我。爷爷身上则有肥皂水、烟草和皮革的味道。他问我火车上有没有见

    着我喜欢的姑娘。我说“没有”,他大笑着把我放回到地板上。

    这时更晚了,谈天声已沉寂下去,大家一个个步入门外的暗夜中,直到只剩下

    我们三个和爷爷奶奶。又过了一会儿,奶奶和母亲上楼最后确定如何过夜。爷爷把

    朗姆酒、热水和糖混进两个杯子里,一杯给了父亲。虽然我十岁了,他还是让我坐

    到他的大腿上,还让我从他的杯子里抿酒喝。他和蒙特利尔的吉尔伯特外公很不一

    样。吉尔伯特外公穿白衬衫、深色西服和马夹,胸前还横着金表的链条。

    “你回趟家还真久啊,”他跟父亲说,“要是你进那扇门有我想到你那么勤,铰链我都得换多少回了。”

    “我知道,我努力过,一直想回来的,可在蒙特利尔不太一样,你知道的。”

    “是啊,我猜也是。我只是没料到会变成这样。感觉你们离得好远,我们又老

    得好快,对长子心里又总是不一样的。我琢磨着我们家里有些人没上过学也未必是

    坏事。要把自己交给亲家,我是不行的。”

    “请别刚到家又得争这事,”父亲说,有点生气,“我没有把自己交给任何

    人,你心里也明白。我是个律师,只不过跟另外一个律师合伙,而他又正好是我的

    岳父,仅此而已。”

    “好,仅此而已,”爷爷说道,又让我抿了一口他杯里的酒,“行,换个话

    题,你结婚十一年了,就这一个吗?”

    父亲脸红了,就跟我们听到那年轻人唱歌的时候一样。他的火气上来了:“你

    自己清楚你根本没换话题。我知道你在暗示什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爷爷问道,声音不大,“我还以为蒙特利尔不一样呢。”

    奶奶和母亲下楼,正好我又在抿酒。“哎,安格斯,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啊?”母亲吼着就朝我们冲来,要保护我似的。“玛丽,别这样!”父亲几乎有些挣扎地说道,“这没关系。”

    爷爷很快站起身来,把我放到他刚刚空出来的座位上,将那杯饱受争议的酒一

    干而尽,又到洗碗池把杯子洗了:“行了,到工人阶级睡觉的时候了。大家晚

    安。”他上楼脚步很重,靴子砸在地板上的声音我们听得真切。

    “我照顾他睡觉,玛丽,”父亲的头朝我这边点了点,“我知道他睡在哪儿。

    你也去睡吧,你很累了。”

    “是,那好吧,”母亲很温柔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让他不开心的。

    晚安。”她亲了我一下,又亲了奶奶,接着她的脚步声就静静地消失在楼梯那头。

    “对不起,妈,她那句话并不是听上去的那个意思。”父亲说。

    “我明白。这里跟她习惯的太不一样。我们岁数也大了,在不顺的时候重新振

    作也不像以前了。他今年七十六,在矿上有些顶不住,他觉得要完成自己的那份活

    比以往都要辛苦。几个孩子都跟他去干过活,他告诉我,他觉得是孩子替他扛着,就因为他是他们的爹。以前你和阿莱克斯跟着去的时候他从来没这么觉得,当然

    了,那时你们都年轻得多了。尽管如此,他一直觉得你们高中毕业还没上大学那会

    儿多好啊,所以他想你们总归会回到他身边的。”

    “可妈,怎么可能永远像那时候一样?我那时二十,阿莱克斯十九,他那时也

    才五十出头。我俩都想上大学,好拥有另一种人生。他借给我们的钱我们也都还给

    他了,那时他好像也赞同我们去读书。”

    “他那时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也不知道。你把钱还给他的时候,就好像这跟

    他原来心里想的完全不一样。另一种人生,又是什么呢?一个成了我们从来见不着

    的律师,一个成了医生,二十七岁自杀了。丢了,我们是把你们俩都弄丢了。相比

    之下,安德鲁还离我们更近些,而他是埋在海下两公里的乱石中啊,他从来没见过

    大学的门。”

    “啊,本该也见见他的,”父亲说,话里满是苦涩,“他们都该见到的,而不

    是被剥削利用,整天在海底掘地洞,或者成了醉鬼,连掘地洞都不够格。”

    “我有个醉鬼,”奶奶说,站在那儿看上去很是高大,“被赶出了我蒙特利尔律师儿子的家。”

    “可我对他真的是无能为力啊妈,在那边不一样。你要是那副样子你就不可能

    ——你就——哦天哪,我也不知道。要是我只是一个人的话,他可以永远待在那

    里。”

    “我知道,”奶奶的语气突然很温和,把手放在父亲肩上,“不是怪你。但真

    要说永远待着,我们好像只能待在这里。我们已经是待在这里的第七代人了。归根

    结底,除了‘待着’,还有什么呢?我有三个孩子出生时夭折了,我带大了八个儿

    子。有一个成了律师;有一个当了医生,自杀了;有一个挖煤死在了海底;有一个

    是酒鬼;还有四个,都像他们的老爹一样还在挖煤,我现在所能依靠的也就是这四

    个人了。现在是这四个人扛着你的父亲——因为你父亲需要人扛了,是这四个人扛

    着那个醉鬼,是这四个人挖了两天就为了找安德鲁,也是这四个人,让我能在晚年

    有三十个孙子孙女。”

    “我知道,妈,”父亲说,“你说的我都知道,我也都能理解。只不过,这么

    说吧,因为某种原因我们不能继续生活在一个宗族系统中了。我们想要见识我们自

    己之外、我们家庭之外的东西。我们只是想生活在二十世纪。”

    “二十世纪?”奶奶张开手掌,都快把她的围裙盖起来了,“要是我不能照着

    自己的方式活着,那二十世纪跟我有啥关系啊?”

    现在是早晨了,醒来听到的是窗外家雀互相争嚷的声音,阳光的手指点在地板

    上。父母在我房间里商量我该穿什么。“这些他真的不需要。”父亲耐着性子

    说。“但是,安格斯,我只是不想让他像个小野人似的。”母亲回答,一边把刚熨

    烫好的裤子和衬衫放在我的床尾。

    下楼之后,我知道爷爷已经出门去干活了。郑重地吃着早餐,我觉得自己就像

    是徒增了几十岁的小老头,听着收音机里的小提琴音乐,看着我奶奶给烤面包片抹

    上黄油。奶奶烧火拨炭的时候投入到几乎有些凶狠,烟翻涌起来,像云雾般散在屋

    顶泛黄的涂料上。

    然后有小男孩们进来,害羞地靠在墙上。他们一共有七个,都在六岁和十岁之

    间。“这些都是你的堂弟。”奶奶告诉我。接着她又跟他们说:“这是阿莱克斯,从蒙特利尔来的。他来看我们,你们可不能欺负他,因为他是我们自己人。”

    之后我和堂弟们都到了室外,因为据说室外是小孩子该待的地方。我们又互相

    询问彼此的年级,我说我讨厌我的老师,可他们绝大多数都说他们的老师挺不错

    的,我之前从来没想过原来还有人会喜欢自己的老师。接着我们开始聊冰球,我努

    力回忆着我去弗伦冰球馆11看球的几次经历,以及我对里夏尔12有什么看法。

    接着我们一路下坡,穿过小镇。镇子到处被熏得黑黑的,没有亮丽的街道,也

    没有闪耀的灯光,和蒙特利尔全不一样。我拖着脚步跟着他们,突然发现自己正面

    对两个大我们一些的男孩,他们说:“嘿,你从哪搞来这么娘的衣服啊?”我不知

    道我那时候该干吗,直到我的堂弟们回来把我围了起来,就像牛仔电影里每当印第

    安人发动进攻,那些有篷马车就会把妇女和儿童围起来一样。

    “这是我们的堂兄。”两个最大的堂弟同时开口,让我觉得他们很了不起,很

    勇敢,因为很可能他们自己也有些以我为耻,而且我也不知道我敢不敢为他们做同

    样的事。我之前可能从来没有意识到,虽然我只是个小孩,但我一辈子都觉得孤

    单,而且我暗暗希望我有自己的兄弟——甚至是姐妹也好。

    那些差点要攻击我的人在人行道上用脚底蹭着灰,等了一会儿,接下来他俩就

    分开让我们通过了。我们就像一小队骑兵穿越山林。

    我们继续向前穿过小镇,之后也没有停步,一直到了海岸,渔民在修理他们的

    渔具,或是给他们的小船抽水。我们在这些船里玩耍,他们也不管。之后我又在海

    面上打水漂,有一次我的石子蹦了六次,之后我就再没出手过,因为我知道他们对

    那六次心生赞赏,而要我再重复一次就不大可能了。

    之后我们去爬山,山冈很高很高,又一路向下蔓延进了大海。一个堂弟跟我要

    说去看牛;据大家所知,那头公牛大概住在一英里之外。现在我们周围全然是乡村

    的味道,我觉得越来越热了,就动手把领带松开,却把领口的扣子扯掉了。那颗扣

    子消失在我们踏过的长草间,永远找不回来了。

    那头公牛住在一个大牲口棚里,有个老头很像我的爷爷,堂弟们问他今天会有

    母牛来吗。他说他也不知道,还说这些事情是说不准的。他说我们要是愿意可以在

    旁边看那头牛,但绝不能逗它或者凑得太近。牛很大,身上棕色和白色相间,鼻子里还穿了个环。它一直在用蹄子刨牛舍的地,还常低下牛头左右晃着,发出低沉的

    哞哞声。我们正要走的时候,老头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棍,又把棍子扣

    到了牛的鼻环上。“看上去你们这帮小子有眼福啊,”他说,“现在当心点,给我

    闪条道。”我跟着堂弟们跑到院子里,院子里有个男人刚来,站在那儿靠牲口套牵

    着一头紧张的母牛。我们则饶有兴致地坐到了木篱笆上,看着老头牵出公牛。这头

    牛现在汗淋淋的,不住呻吟,嘴角都是泡沫。这样的事情我从未见过,顿时看得满

    心惊奇和敬畏,觉得眼前的一幕既动人却又可怖。我心里的某处也知道,恐怕这件

    事不能告诉母亲,虽然在我年轻的生命中,几乎所有重要的事情我都没有跟她隐瞒

    过。

    我们走的时候,老头的妻子给了我们几个苹果,嘴里在说:“约翰,你就不觉

    得不像话吗?那可是在这些孩子面前啊。有些事情的确是天经地义的,但不该给小

    孩子看啊。”老头挨了批评,低头盯着自己的鞋,不过他又抬起头来,从他茂盛的

    眉毛下看我们,他的眼神很特别,我明白只是因为我们都是男孩子,他才那么做

    的,而那个眼神不仅把女人排斥在外,也让我们参与到一件我们能知晓、能感受却

    无法理解的事情中去了。

    我们回镇子的时候,已近傍晚,除了几个苹果我们什么东西都没吃过。我们正

    上坡要回爷爷的家,就看到父亲迎面大步走来,腋下夹着一份报纸。

    我在外面待了这么久父亲好像也不介意,反而看上去很羡慕我们的融洽和我们

    满身的尘土;他站得笔挺,问我们干了些什么,在他一身西装的桎梏中显得无比寂

    寞。我们像大多孩子会说的那样,告诉他我们去“玩儿”了,这个古老的回答只是

    聊胜于无,双方都无心无力送出和接收,于是讯息落进我们年岁上隔着的鸿沟里,底下是虚空。

    他要去矿上,他说,等他们四点下工的时候正好见见他们,他说如果我愿意可

    以带我一起去。于是我跟我的堂兄弟加好伙伴们分开了,又掉头重新下山,很少有

    地牵住了我父亲的手。我还以为我会跟他讲两头牛的事情,可我却问道:“为什么

    他们都要嚼烟草?”

    “噢,”他说,“因为这已经是他们的一部分了,也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他

    们用它来代替抽烟。”“为什么他们不抽烟?”

    “因为他们在地下待得太久,不能用火柴和打火机,任何明火下面都不允许。

    因为有瓦斯,碰到火会爆炸,所有人都会死掉。”

    “可他们上来之后,就可以抽烟了啊,就像吉尔伯特外公那样用银烟嘴抽,妈

    妈说嚼烟草是个很恶心的习惯。”

    “我知道,但这儿的人和吉尔伯特外公可一点儿也不一样,你妈妈也不是什么

    东西都懂的。有些事情成了你的一部分,不是那么容易换的。”

    快到煤矿了,什么东西都又黑又脏,满载的卡车呻吟着从我们旁边经过。“你

    以前也嚼烟草吗?”

    “嚼啊,很久以前了,那时想都没想过会有你呢。”

    “你戒掉的时候很困难吗?”

    “很困难,阿莱克斯,”他静静地说,“比你今后要经历的事情都要难。”

    我们到了浴室,小火车从地下的黑暗中轰鸣着冲出来,男人从车上跳下来,大

    笑着互相吼着,让我想起了课间休息。他们通身都是黑的,只有眼睛和眼睛底下那

    半月形的部分是例外。爷爷朝我们走来,他的两边是两个叔叔。爷爷要矮一些,脚

    步也没有叔叔们大,叔叔要调整脚步才能跟他走在一起,就像父亲有时候会配合我

    一样。爷爷连他的一字胡都成黑的了,或者至少是种很脏的灰色,除了被烟草染成

    了棕色的底部。

    他们一边走着一边摘下他们的帽灯,解下他们宽皮带上的电池,我觉得那些宽

    阔的皮带倒很适合挂上枪套和六发的左轮手枪。他们还在掏着口袋里的小铜片,上

    面有他们的身份号码。父亲说要是他们死在地下,靠着这些小片就能辨认出他们谁

    是谁了。对我来说,这好像也没有带来多少慰藉。

    他们在一个像邮局一样的窗口排队,把帽灯和小片交给一个戴眼镜的老头。老

    头把帽子放在一个架子上,把小片挂到他后面的一块板上。每个铜片都去向一个有

    着特别号码的挂钩,告诉别人这个铜片的主人回来了。爷爷是572。旁边的盥洗室里很热,且都是水汽,就像卫生间里的热水龙头开了很久一样。

    一长排一长排的衣物柜上都编了号,它们前面是木制的长椅。地板是水泥的,铺了

    小木板条,淋浴在屋子的另一头,轰隆隆响,工人们就赤脚踏着那些木板去洗澡。

    “今天玩得开不开心啊,阿莱克斯?”我们走到爷爷的柜子前时他问道。我还

    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出其不意地用他的大手从两侧摁住我的头,猛力地将它在我肩

    头前后摇晃。我能感觉到他手指上的老茧重重地压在我的脸颊上,我的耳朵被按到

    了脑袋里,我能感觉到那些细细的矿尘正覆上我的脸,我还能尝到它们的味道,因

    为他的大拇指就在我的嘴边。跟我之前想的不一样,矿尘并没有很粗的颗粒,与其

    说像沙子,倒不如说更像烟雾,让我想起母亲用来抹脸的粉。然后他又把我的脸压

    在他的皮带上,很久都不松手,我的鼻子都被皮带扣顶歪了。我的视觉、听觉、触

    觉、味觉和嗅觉中,除了黑黢黢的东西什么都没有;我就被包围、淹没在黑色之

    中,气都透不过来。

    父亲从远处喊过来:“你在干吗?放开他!他会闷死的。”大手从我的耳朵上

    松开,父亲的声音更响了些,听上去像母亲。

    现在我黑得都不敢动弹,头顶上两个男人正视着彼此的眼睛。“好吧。”爷爷

    说,很不情愿地转过身面对他的柜子,开始解他的衬衫。

    “大概也只有一件事情好干了。”父亲轻声说,慢慢弯下身把我的鞋带解了。

    不一会儿我就赤身裸体地站在了木板上;爷爷也一样,站在我旁边。然后他就跟在

    我身后,指引我沿着这条通向淋浴房的木板小径向前走,离坐在那里的父亲越来越

    远。我回头过一次,看见父亲孤单地坐在长椅上;他在长椅上铺满了报纸,这样他

    的西装就不会弄脏了。

    就要进入那个巨大的淋浴房之前,我犹豫了一下,有些害怕,但我能感受到爷

    爷强大的、满是毛发的身体就在我后面;不畏艰险,我们进到了那个水倾泻而下、泡沫中的身体发出呼喊、一块块黄色肥皂来回穿梭的世界。一开始水龙头都被占

    了,直到我的一个叔叔喊我们,然后某个满身肥皂泡的人给我们指了下方向。我们

    其实已经湿了,爷爷脸上的黑灰已经从他一字胡的两角淌下,成了两道灰色的细

    流。

    起初那个叔叔从水柱中走了出来,之后我们三个就轮换着站到龙头下,任湍急的热水泼打在我们身上。肥皂颜色很黄,气味刺鼻,闻上去有点像蒙特利尔弗伦球

    馆的厕所,爷爷告诉我不要让肥皂进了眼睛。我们快洗完的时候,他逐渐把热水关

    了,又一点点加大冷水,他说这是为了我们出去的时候不至于感冒。我觉得越来越

    冷,但是他让我尽可能地在龙头下待得久一点,我最后从水里跳出来的时候,全身

    起鸡皮疙瘩,牙齿都在打战。我们在洗澡的人丛中往回走,虽然人数比进来时少

    了。在木头的小道上,我回头看我们的赤脚留下的轨迹。

    父亲还是一个人坐在长凳上,就跟我们离开的时候一样。他见到我们回来高兴

    得笑了。爷爷从他的柜子里掏出两条厚毛巾。我们都擦干了之后,他穿上了干净的

    衣服,而我只是把我仅有的那套衣服穿上了,除了那根又湿又脏的领带(父亲把它

    塞进了他自己的口袋)。我们又回到了阳光里,又开始爬那条长长的山路,他们让

    我拎那个午饭桶,里面有个热水瓶,哐当作响。我们走得极慢,话很少。时不时

    地,爷爷停下来回头看我们走来的路。很美。太阳好像是累了,正落进湛蓝而宽广

    的海中——海面那么宽广,让人觉得能容得下大概一百个太阳。海水伸手触碰海

    滩,而那些金色的沙子望过去是纤细的界线,拦着翻滚而下的绿茵。这样的背景

    里,矿场成了个剪影,像是“美卡诺”金属模型搭出的玩具;不过,忽然就听见铃

    声响起,从深处飞腾出满载着煤矿的卡车,在隆隆声中卸完了货,又雷霆万钧地驰

    下坡去。再接着就是黑黢黢的房屋了,一排排朝我们所站的地方推进,然后又会超

    越我们,向山上更高的地方去了。头顶上,海鸥朝内陆飞去,速度不快却很坚定,好像它们对什么事情都没有疑惑。爷爷说它们总在暮色中飞向内陆,从他记事起便

    是如此。

    我们走进院子的时候,母亲朝我冲过来,抱紧我,好似在质问所有人,又好像

    在自言自语:“这孩子今天都去哪儿了?从一大清早就不见了,一天没吃东西啊。

    我都快急疯了。”她的手指深深地插进我的头发,我有些不忍心看她这样,因为我

    知道她是很爱我的。“我去玩儿了。”我说。

    吃晚饭的时候我累得都直不起身来,天还没黑透,父亲就带我去睡觉了。我醒

    过来一次,听见父母在门口低声交谈。母亲说:“我真的很努力了,真的。”“我

    知道,我真的知道。”父亲温柔地说道,然后他们就从过道走开了。

    两周之后的一个早晨,会送我们回家的火车很快就要开了。我们的行李都已经

    在出租车里,告别的话都快讲完了。奶奶站在炉子旁边,我是最后一个与她道别的人。就像我们来时第一晚那样,她把我举起来,说:“再见了,阿莱克斯,孙子孙

    女当中只有你,我是永远也明白不了了。”然后她在我手心里塞了张很皱的一块

    钱,这张钞票像是从来没有被花过。

    爷爷今天没去矿里,不过也不在家,他们说爷爷赶在我们前头走去火车站了。

    我们一路颠簸下山,火车就在一幢低矮的褐色建筑边上等着我们,爷爷在站台上跟

    其他几个人一边聊天,一边朝站台下吐着烟草。

    他朝我们走过来,所有人都等不及似的说了再见。我又成了最后一个,他这次

    很正式地跟我握手。“再见,阿莱克斯,”他说,“上次你见我是十年前,再过十

    年,你要想见我也见不到了。”然后我就上了火车;还算及时,因为火车已经开动

    了。每个人都在挥手,但火车只管往前,因为它别无选择,也因为它不喜欢看人挥

    手道别。远远地,我看到爷爷转身,沿着他的山向上走去。于是,剩下的只有车厢

    的摇晃和吱呀声,只有大海的蓝和它上空的海鸥,只有大山的绿和矿场在它身侧划

    开的深深的伤口。我们什么话都没有,只坐在静默和孤独中。我们来时走了很长的

    路,所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灰白的金色馈赠

    午夜,他抬头看了一眼荧光的可口可乐钟,意识到他已经待得太晚了,心里有

    种绷紧的荡然无物之感,大概,他是永远迷失了吧。他垂下目光,又猛地抬起来,挣扎着期待在他第二次看钟的时候,会出其不意地抓住时针分针落在其他地方,九

    点、十点,或许,但这也是徒劳,他们就竖直站在那儿,无丝毫倾斜,就像两根刚

    硬的控斥之箭,正因为自身的刚硬和正义,要谴责世间一切比不上他俩挺直坚定的

    东西。

    他一开始觉得有些想吐,而一种麻木之感传遍整个手臂又通过腕部抵达他的指

    尖;类似的感觉他高中里也有过,那次是橄榄球比赛他被撞得昏了过去。他动了动

    衬衫底下的肩膀,想甩掉些凉意,舌头紧张地舔了一圈嘴唇,眼神也在球桌四周扫

    了一遍,看了看那些拿着球杆的人,看了看这些构成球桌方形边界的深褐色木板和

    上面的污渍斑斑。木头台边上还有三个二毛五的硬币,表明还有三个挑战者在等

    着。然后他又看了看绿色天鹅绒般柔和的桌布,觉得它就像安逸乡一般,让自己在

    其中脱身不得。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黑色的八号球和白色的球杆上,善与恶,他

    想,一齐盛开在这片绿色的原野上,互相对立,又相得益彰。真的打比赛他这只是

    第一次,不知怎么就演变成了马拉松似的车轮战。八点的时候,他只不过是在入口

    的地方停下脚步,书还拿在手里呢。然后,一切就停不下来了,夜间的钟点飞快逃

    逸,如同梦境般虚幻而轻盈。这种梦境,会像一张纤弱而柔韧的大网,把你缚住,尽管你心里某处很明白:清晨到来时你什么都不会记得,分不清到底是极乐还是痛

    楚,而醒来到底算是胜利还是失败,你也不知道自己算是永生得救,还是已经万劫

    不复。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来:“小老弟,你这是要等到天亮啊,我可没那么空。”他

    从梦里惊醒,却还在梦中,说道:“中袋。”同时他的头也示意了一下那个方向。

    他握着球杆趴到桌上,他的皮带搭钩因为抬起了右腿所以抠进了肚子,深褐色木头

    桌沿生硬地抵着他的睾丸,当然,还有击球时光滑的球杆在他指间流畅的摩擦。八

    号球被温柔地撞了一下,和缓无声地滚过绿茵,最终静静地消失在他眼前。然后,他又听到那个球在桌下某处嘈杂的滚动声,喧哗地在那个黑暗的底层加入到之前殉职的同辈们中去。于是,他看到另一张绿色的钞票袅袅落到桌上,还没等他伸手把

    钱拿走,有人又塞了一枚硬币进去,把深处洞穴里的球都解救出来,已经准备在用

    三角框码球了。现在午夜已过,他知道他已经待得太晚了。

    早上出门之后他还没回过家。那时八点还没到,他腋下夹着书,踏进十月初的

    晨曦中。此刻他还能见到那几本书,躺在进门靠墙处狭窄长椅的一头。他的夹克盖

    着书,好似在保护它们不受伤害,袖子下面他见到代数教材,那本红色封面的几何

    书,里面用铅笔记了他的分数,大多是九十几分,还有英文课本,里面的诗歌他几

    乎全都背下来了。这些书与场景极不协调,他隐隐地想去把它们盖得更好些,保护

    它们,同时也是保护自己——他不想回应这些书本发出的质疑,也不想回答别人因

    为看到这些书会提出的问题。他的目光向着这个像峡谷一样的酒吧投去,房间又窄

    又长,抽烟的不少,污浊酸臭的空气中摇曳着一层层叠加的烟雾,他几乎辨不出远

    端那朦胧的“出口”标志。一条高低起伏的长台几乎和房间同长,一直从球桌旁边

    延伸到远处乐队表演的舞台,就像一条没有两根轨道的窄轨铁路。舞台上有三个

    人,两个吉他手兼歌手,一个鼓手;照着他们的灯光始终在变换着色彩,三个人都

    在汗流浃背地演奏,浑浊厚重的空气里回荡着纳什维尔让人心碎的音乐。长台上则

    有三个臃肿的、不再年轻的舞女,穿着网线丝袜,动作沉重呆板,脚下也不闪避那

    可悲的一摊摊泼洒出来的啤酒。她们本要取乐的是沿着长台两侧坐在她们下方的顾

    客们,但这些顾客也只是例行公事、百无聊赖地抬头望着她们,除了有一个人,头

    发雪白,用他满是老茧的粗糙的手,上下有节奏地撸着啤酒瓶,看上去就像缓慢

    的、若有所思的手淫。

    空气中的那股味道如同一个没有出口的帐篷,你见不到它,却知道那巨大的棚

    顶正覆盖、倾轧着它底下的每一个人和所有事物。那种气味里有经年未洗的工作

    服,不断被汗水浸湿又风干着;有打翻的啤酒和用来清理的那块酸腐的抹布;有地

    板下面潮湿朽蚀的木材,也有从男厕所那扇基本没有安宁的转门里所传来的:挥发

    了的尿液,刺鼻的杀菌剂,小便槽里烟草和浸湿了的卷烟纸的残骸。就在小便槽的

    上方有个告示,用简陋的字迹写着:“这里不是烟灰缸,请勿扔烟头。我们不会在

    你的烟灰缸里撒尿,你也别把烟头扔在这儿。”

    所有的这一切都刺激着他的感官,他觉得人生已经一无是处,所有的一切都已

    经毁了,尽管他还不到十八岁。而且他多么希望这时候他是在家里。他可以想见这时家里的情形。五个年幼的弟弟妹妹已经睡了。妹妹玛丽,现在

    十六岁,应该正在帮母亲准备午餐,这样父亲可以第二天放在桶里,带去肉类加工

    厂。十三岁的弟弟多尼,明知是痴心妄想,但还是在期望电视节目不要那么早结

    束。一直懒在电视机前的父亲,必然只穿了一件汗衫,套了双袜子踩在地上,裤带

    也是松开着的。虽然他不承认,但他看电视经常打瞌睡,一头渐渐灰白的红头发就

    会从头的两侧甩下来;他最终会站起身,过去把门锁上。然后他会突然停住,用粗

    哑的嗓音问道:“杰西人呢?”紧接着,是尴尬难耐的沉默,和一句“这么说,他

    现在不住这儿啦!”大家都会变得很局促,杯子很干了,母亲还在擦了又擦,玛丽

    和多尼偷偷交换眼神,看着敦实的父亲抽着烟斗,没有了睡意,用手遮着光凑近玻

    璃,从一个窗口换到另一个,看他长子的身影是否已在门口的路灯下。他不停地来

    回阔步走动,好像是在室外——这种步伐他从肯塔基州东部带到了印第安纳州北

    部,他没想改,而且想改也改不了了。他会咕哝着说:“那家伙上哪去啦?”或者

    语气再加强些,问:“那死小子干吗去了,十二点都要过了!”他妻子也在观察,同样聚精会神却不显露在表情上,为的是不让丈夫看到而愈发焦躁。有的时候为了

    缓和气氛她还会撒谎,或是让某个小孩告诉他:“杰西说他在考德尔家,跟厄尔一

    起学习,说要晚些回来。”

    于是,她就独自担起守候和等待的重负,这样或许更轻松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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